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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父亲——我与《论语》的缘起

2017-04-14 05:15 来源:光明网-《光明日报》 

  作者:于丹(北京师范大学教授,此文为《于丹〈论语〉心得》新版自序,有删节,该书即将由三联书店出版)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十年前讲《论语》心得时,对这么熟悉的句子并无特别心得;而今默默念起,竟觉惊心动魄。流光如同显影液,把生命深处那些隽永的意味一层层显示出来,渐次清晰,它们静默而执拗地排列在那里,让人恍然明白了关于自己的一些谜底。

  《论语》之于我,到底是怎样的缘起?终究有怎样的意义?每每我独对一壶清茶、一炉沉香的时候,这个问题就会和氤氲的茶气和缭绕的轻烟纠缠在一起,然后,我就会想起父亲。

  (一)

  我开始记事的时候,父亲已经下放了。当时,父亲在北京市委工作,下放在密云,母亲在北京市财税局工作,下放在通县,一个月我也未必能见上他们一面。最早听见“论语”这个词,就是在难得的一次团聚里。

  父母带我去参加一个聚会,忽然见到那么多陌生的大人,我惶惶然。父亲一手抱起我说:“丫头,《论语》上说‘三人行必有我师焉’,这么多人里,有不少叔叔阿姨都是好老师呢,你自己去看看谁能当老师,回来告诉爸爸。”我转了一圈回来告诉父亲:“有个特别好的阿姨总是照顾我和别的小朋友,她肯定是老师;有个嗓门特别高的叔叔随地吐痰,他肯定不是老师。”父亲说:“是呀,阿姨那么好,你要像她那样对别人,这就叫‘见贤思齐’;那个吐痰的叔叔呀,其实也是‘老师’,因为你要提醒自己不能像他那样做,这就叫‘见不贤则内自省’。”他又说:“公共场合有人监督,别人一提醒,吐痰的人就会改正。可是没人监督的时候自己能不能做到‘君子日三省乎己’呀,这就叫作君子‘慎独’。”父亲讲的这些道理我似懂非懂,但它们一点点地留在了我的记忆里。

  印象里,爷爷家规矩很多。不用说吃饭时必定是爷爷奶奶上了桌大家才能动筷子,就是父亲这位长兄回家,我的叔叔姑姑们也要起立问上一句“大哥回来啦”。父亲告诉我,这就叫作“孝”与“悌”。

  父亲还告诉我,一位叫曾国藩的湖南人说过:看一户人家的门风如何,主要看他家孩子能不能做到三件事:每天早起、爱干活儿、爱读书。在早起这件事上,因为父亲不常在家,我被姥姥宠溺得打了不少折扣,但是干活和读书这两件事父亲是不肯让步的,“有事弟子服其劳”,是他挂在嘴边的一句话。

  在我的记忆中,劳动是件充满仪式感的事情,譬如扫地。父亲教我握了笤帚,一定从屋子靠窗的一侧左面的角落扫起,一笤帚挨着一笤帚,中间不能有疏漏的地方。各个屋子扫下的尘土,一律扫到厨房门口,那里有个三四毫米的小落差,恰好把簸箕的边缘卡住,灰尘便完整利落地扫进了簸箕里。扫完之后,才可以用墩布擦地。而今,家里亮锃锃的木地板已经用不着笤帚了,我惆怅地想起当年那些关于劳动的仪式,果然如同纳兰词的滋味,“当时只道是寻常”。

  (二)

  在我童年的记忆里,父亲长方形的脸上架一副长方形黑框眼镜,中山装总是系住最上面的一粒领扣,即使心里宠爱我这个四十岁才抱上的独生女儿,也很少把感情流露出来。

  父亲做人是约束而节制的,他的爱同样约束而节制。

  父亲的生日是农历十一月底,正是冰天雪地之时。他六十大寿那天尤其冷。中午,我用师范生的助学金买了一个奶油蛋糕,夹在自行车架上怕掉了,挂在车把上怕歪了。只好左手拎着蛋糕盒子,右手扶着车把骑回家。一路下来,寒冷透过毛线手套,硬邦邦地刻在骨节里。

  我兴冲冲地把蛋糕放在桌上:“爸,等我晚上放学咱们吃蛋糕过生日啊!”

  “蛋糕都是你们小孩子喜欢的东西,买这个干什么?”父亲淡淡地一笑,言辞也是淡淡的。

  晚上回到家后,虽然全家只有我们三个人,捧着蛋糕祝福父亲的那一刻也其乐融融。

  十六年之后,父亲辞世,陪着母亲闲聊天儿的时候,我才知道那个寿诞日里藏着一个秘密。

  原来,那个下午我去上学不久,家里来了一位老朋友的儿子,父亲一向喜欢这个阳光大男孩儿,便指着桌上没拆开的蛋糕说:“你姐姐买的这个,我也不爱吃,你拿去吧。”胖小子欢天喜地就拎走了。

  下午,父亲突然开始围上围巾,穿上大衣往外走,嗫嗫嚅嚅地对母亲说:“我做错事儿了,丫头给我买的生日蛋糕,不爱吃也不能给人呀,快帮我想想是什么牌子的,蛋糕什么样子……”

  母亲说,那个寒冷的午后,老两口儿像侦探还原现场一样描述着关于蛋糕的种种特征,然后父亲骑上自行车,沿着西四西单那一路挨家寻找,终于赶在我放学前一小会儿拎回了一盒相似度极高的蛋糕。

  这件事情让父亲暗中颇为得意。从西四到西单,这是父亲带我逛书店最熟悉的线路,他居然在这里选对了一个可以瞒过我的蛋糕,这比吃蛋糕本身让父亲快乐得多。

  (三)

  父亲是一个寂寞的人。

  小的时候,我觉得不苟言笑的父亲是寂寞的;长大以后,渐渐懂得了他的一些心事,觉出他更多的寂寞来。父亲的内心是一座苍茫的空山,心里回荡的声音,可以撞击出空空的回响。

  他的寂寞来自于内心那些深深的确信。少年时的我曾经以为内心有“信”的人是不寂寞的,人到中年时我才明白,坚守笃信的人才是真正的大寂寞。

  父亲曾经对我说过一句话:“我的信仰是马克思主义加儒学。”后来我明白,父亲一生的轨迹都可以循着这个渊源倒溯回去,每一步都踏在他内心的抉择上。

  我问过母亲,一直在上海读了小学、中学、大学的父亲怎么来的北京?母亲告诉我,新中国成立前夕,地下党的学生组织暴露了,父亲连夜出沪,投奔北平,进入市人民委员会工作,她第一次见到父亲,就是坐在市委党校的课堂里听他讲课。

  后来,父亲自然经历了“文化大革命”和“批林批孔”。记得我上小学时的拍手歌是“你拍一,我拍一,林彪是个坏东西;你拍二,我拍二,一起批判孔老二……”我常想,那个年代,父亲的心里是否有过彷徨,又该是何等寂寞。我和父亲真正朝夕相处的时光实在不多,而在那些荏苒光阴里,面对他坚硬、空旷的寂寞,我连探问的愿望都不曾有过。

  我只是清晰地记得,在我考上大学的那一年,父亲有机会职务擢升,然而他主动请求离开国务院办公厅,平调中华书局。父亲对组织陈述的理由是:我投身革命之前学习文史专业,工作这三十多年没有回到本行,我的独生女儿今年考上中文系,我最大的心愿就是退休前为孩子多留些书籍。

  在这个清贫的出版社,唯一的福利就是买书可以打些折扣。父亲开始兴冲冲地用自行车往家驮《二十四史》《十三经注疏》,当然,摆在我书桌上的还有1980版杨伯峻先生的《论语译注》、1983年版陈鼓应先生的《庄子今注今译》。这两本书,成为我后来讲《论语》心得、《庄子》心得最重要的依据。

  子曰:“父在,观其志;父没,观其行;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可谓孝矣。”(《论语·学而》)父亲辞世之后,我常常摩挲着他留下来的那些书,在那些竖版的书页的天头地脚,布满了端丽工整的批注。当年母亲揶揄说:“你爸爸没去搞微雕真可惜,一千多度的大近视,还写那么小的字。”而今,我把这些严谨到近乎节制的字迹,都看作是父亲留下来的密码。

  倏忽十年,《于丹〈论语〉心得》移师三联再版。十年间,我从“不惑”而触及“知天命”的边缘,浮沉于风云际会的大时代,大惑方炽,天命正远,才明白《论语》中我不懂的东西实在太多,唯有以敬畏谦卑的姿态,悟出一份带着体温的心得。

  父亲名廉,字伯隅。记得他自解“隅”字二义:一是墙角方正,取义于《老子》第五十八章:“圣人方而不割,廉而不刿,直而不肆,光而不耀”;二是独自向隅的沉静渊默,这本是父亲喜欢的姿态。

  父亲为我取名丹,字彤如。那种盈盈有光的样子,我也是在他辞世多年之后才恍然悟出,或许这就是光而不耀的期许,遥遥地呼应了父亲名字中的“方而不割”与“廉而不刿”。

  父亲是我生命的缘起,父亲也是我与《论语》的缘起。

  《光明日报》( 2017年04月14日 15版)

[责任编辑:孙宗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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