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刘绪义(长沙税务干部学院教授、中国社会科学院哲学博士后)
转眼间,南怀瑾先生离开我们快5年了。作为一个国学研究者和传播者,我每每与听众谈到儒道佛,总有不少人会提到南怀瑾这个名字和他的书甚至他的某些观点。有些人还以为南怀瑾先生还活着呢。
或许,南怀瑾先生就真的是这样活在大众心里。这位出身平凡、靠负笈游学而成一代大师的前辈,之所以能从一众学院派国学研究大家中超越出来,“卓尔不群”,我认为奥秘就在一句诗里:“一生志业在天心”。
南怀瑾在他的诗里两次提到“天心”二字,一是1969年他在《诫勉幼子国熙赴美留学》一诗中写道:
一生志业在天心,
欲为人间平不平。
愧我老来仍落拓,
望渠年少早成名。
功勋富贵原余事,
济世利他重实行。
怜汝稚龄任远道,
强抛涕泪暗伤情。
二是同年“东西精华协会”在美国加州成立,其总部设在台北,南怀瑾自任会长时赋诗:
辛苦艰难独自撑,
同侪寥落少晨星。
松筠不厌风霜苦,
雨露终教草木青。
熟读经书徒议论,
实行道义太零仃。
乾坤亘古人常在,
欲起天心唤梦醒。
何谓“天心”?一般的解释是指“天意”,其实依照“天人合一”的理念,应当是指本心。《尚书》有云:“咸有一德,克享天心。”意思是保有纯一之德,就能合天心。南怀瑾在《易经系传别讲》中引用邵康节释“复卦”:“冬至子之半,天心无改移,一阳初动处,万物未生时。”他说,中国文化讲“天心仁慈”“天心无改移”,天心是中国《易经》道家的话,就代表生命的本相。换言之,无改移就是莫忘初心。他在别的场合又明确指出:“人心即天心,可以感动(天)。”因此,可以说天心就是《易经》中所谓“中正之道”,学问之道,是修养之道。
南怀瑾的“一生志业在天心”,旨归在“欲起天心唤梦醒”,那么,这个梦又是什么梦呢?“忧患千千结,山河寸寸心。谋身与谋国,谁解此时情。”59岁那年,南怀瑾的这首诗道出了他的梦一是文化复兴,二是祖国统一。这二者统一并贯穿于他一生之学问。
或许在学院派学者和知识分子看来,南怀瑾的学问二字得打个引号。因为他既不遵循时下的学术规范,也不专精于某一专业;既不循家学,也无甚师承。他是儒道佛三家贯通,没有考据而是六经注我,无所依傍而是多发明自心。或许正是因为他不为今世之“学问”所累,也无科研成果考核之包袱,故而能走出一条“学问”之别途,称之为“大众国学”可也。这个方面,南怀瑾说得很直白,“学问之道,需要变化气质”,“这个路线是基本修养的功夫,从行为道德上入手的”。换言之,这是大众之学问,是行为道德的学问。这不正回归到或者承接了孔子的初心、老子的本意和佛家的本旨吗?南怀瑾为何能贯通儒道佛,出入自如,游心于经史子集,其奥妙就在“大众”二字。学问不为大众,怎么会有生命力?这也难怪,南怀瑾在民间大众中有如此口碑。
“志在天心”的南怀瑾以弘扬中华文化为己任,深感同侪寥落、独自支撑的艰难,也发出过“零仃”之叹。观其一生,他的身上大有孔子“丧家之犬”的影子,也有释迦牟尼“苦行僧”的身影,还有老子西出函谷的寥落相,这个中冷暖和风霜,只有他本人知道,但他自始不忘初心,知行合一,将学问与践行融而为一,最终还是赢得了大众的理解和掌声。他的儒学是大众的儒学,他的道学是大众的道学,他的佛学也是大众的佛学。
对于传统文化中的儒道佛,南怀瑾有一句名言予以概括:“佛为心,道为骨,儒为表。”这就是将传统文化人格化了。他把佛学摆在首位,是为了突出“心”(天心)的作用,究其实,中国化的佛教本身就吸取了儒道的精华;道,本来在老子那里就纵贯于天地人,老子的《道德经》是体道合德的学问,是做人的学问,是支撑人立于天地之间的骨;儒为表,这个表,不是外表,不是表面功夫,而是人内在心力和骨力的外现,是“行”。可以说,南怀瑾的学问是易懂易行的学问。
三者之间,南怀瑾以《中庸》“喜怒哀乐之未发”将其贯穿起来,在他看来,“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是体,修道,“天命之谓性”。那么“发而皆中节”就是“率性之谓道”。大众怎么样去修它呢?就是做到“中和”。他说:“所谓中,就是这个体;和,就是这个用。”中和,就是体用,就是儒道佛共有的境界和做法,不是要人把喜怒哀乐等情感压制住,用他的话来说,那是“昏庸”而不是“中庸”;而是该哭的时候哭,该笑的时候笑,当为忠臣时为忠臣,当为孝子时为孝子。简简单单几句话,将儒道佛的共同精神揭示了出来,修正了很多误解。
南怀瑾的旨意并非是要将学术通俗化,而是要告诉大众如何理解传统文化,如何去据其正道而修行。通俗不是目的,修行才是真谛,是“天心”。因此,依我看,大众想了解儒学,看其《论语别裁》;想了解其道学,看其《老子他说》;想了解其佛学,看其《禅海蠡测》,因为他皇皇20多部著作都始终如一。
远离大众、背离心性的学问都不是真学问。“天心”也因此没有亏待南先生,获得了九五高寿的回报。弘扬文化,理解传统,认识本我,不忘初心。这或许就是南怀瑾的价值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