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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利店、不结婚与后现代日本人的“动物化”

2017-08-30 05:00 来源:光明网-《光明日报》 

  【深度解读】

  作者:颜淑兰

  近年,日本社会晚婚晚育、不婚不育以及少子化的倾向日益加剧。据2010年日本总务省的“国情调查”,25—39岁的未婚男女比例持续上升,其中,25—29岁的未婚男性和女性的比例分别高达71.8%和60.3%,30—34岁的未婚男女比例达47.3%和34.5%,35—39岁的男性和女性中也分别有35.6%和23.1%的人未婚。与1980年相比,“终身未婚”(以50岁为结点)的男性比例从2.6%提高到20.1%,女性从4.5%提高至10.6%。这份数据到2015年再次被刷新,男女终身未婚率分别达到23.37%和14.06%。

  2017年6月2日,日本厚生劳动省公布了2016年日本人口动态统计数据。其中,2016年的结婚人数乃战后最低,为62.0523万对,比2015年减少1.4633万对。新生婴儿数自1899年以来首次跌破100万,低至97.6979万人。与此同时,死亡人数却是战后最高,达130.7765万人。

便利店、不结婚与后现代日本人的“动物化”

村田沙耶香 资料图片

  有人将不婚不育现象归结为日本社会的“低欲望”化。毋庸置疑,这些倾向与泡沫经济破灭以后日本经济的持续低迷有密切联系。收入的降低使很多年轻人无法支撑起婚姻和家庭所需要的开支。上述现象让人联想到最近日本的一部畅销小说《便利店人》。

  村田沙耶香的《便利店人》是2016年第155届芥川奖的获奖作品。这部小说在日本很受欢迎。据称,登载小说全文的《文艺春秋》9月号在发售前就增印了5万册,累计发行册数达64万册,单行本至2016年8月也已发行30万册。

  小说主人公为36岁的古仓惠子。古仓惠子从小行为方式就迥异于常人,被亲人和师友视为异类。为了与周围的人保持一致,她不得不学着模仿别人或是顺从别人的指示。进入大学以后,她开始在一家便利店打零工。便利店的店员每天身穿工作服,装扮、表情以及招呼客人都需按照规范统一训练。惠子很快适应并喜欢上了便利店的工作。大学毕业以后她未顺利就职,到小说中的“现在”,她一直在便利店打了18年零工。虽然已36岁,但她不仅未婚,连恋爱经历也从未有过。便利店同事中有一人叫白羽,此人也30过半仍然未婚,而且同样没有恋爱经历。为了寻找结婚对象,白羽曾试图接近店里的女店员和顾客,被发现后遭解雇导致无家可归。惠子收留了白羽并与他开始了一段奇妙的同居生活。尽管二人并非周围人想象中的情侣关系,但为了避免被当作异类,他们一度打算结合。惠子因此辞去了便利店的兼职,开始面试其他正式工作。就在面试的当天,惠子无意中进入面试地点附近的一家便利店,她条件反射般地把自己当作了店员,开始指挥起了店里其他店员的工作。最后,意识到自己离不开便利店的惠子拒绝了准备参加的面试,也同时拒绝了与白羽结婚,打算寻找新的便利店兼职……

  简单说来,《便利店人》是一部描写30多岁未婚男女生活困境的小说。从本文开头的统计数据可知,30多岁的未婚男女在日本社会绝不在少数。笔者在日本生活期间也遇到了不少。其中的缘由,有一点不得不提,那就是很多人其实不是结不了婚,而是觉得没有必要结婚。惠子就很不理解结婚生子为何在人们眼中那么理所当然。而看似很想结婚的白羽其实也是为了躲避周围人无休止的质问。实际上,他厌恶工作、结婚、挣钱、生育这种模式化的生活,将之比作被社会“强奸”。

便利店、不结婚与后现代日本人的“动物化”

东浩纪 资料图片

  那么,为何越来越多的人会感觉没有结婚的必要?笔者以为,这与日本后现代理论家东浩纪在其关于御宅族文化的著作——《动物化的后现代:从御宅族看日本社会》中所说的“动物化的后现代”有着深刻的联系。

  1914年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至1989年冷战结束,被认为是现代社会向后现代社会过渡的时期。就日本而言,这一过程因1945年的战败而中断。从战败到1970年,日本经济恢复并得到高速发展,国家这一宏大叙事反而得以复苏;70年代至80年代,宏大叙事衰退,人们开始通过虚构来弥补宏大叙事的缺失。社会学者大泽真幸分别将这两个时代称为“理想的时代”和“虚构的时代”。东浩纪则在此基础上将发生奥姆真理教事件的1995年之后称为“动物的时代”。

  “动物”这一概念是东浩纪从亚历山大·科耶夫那里借来的。科耶夫将人类与动物的差异定义为欲望的差异,他认为,动物的欲望是在与特定对象的关系中得到满足的单纯的渴望,而人类的欲望则不同,即使得到了渴望的对象,“欲望”也不会因满足而消失,反而会不断膨胀。这是因为,人类总是希望自己得到的东西同样也是他人的欲望,又或者希望得到他人所欲望的东西。人类之所以有自我意识而且能够形成社会关系,也正是因为拥有这种相互主体的欲望。也就是说,动物的欲望在没有他者的情况下就能得到满足,而人类的欲望则是在本质上需要他者(为了区别二者,东浩纪将前者称为“欲求”,后者称为“欲望”)。科耶夫所说的“成为动物”,则是指这种相互主体的结构消失,人们在自我封闭的状态下满足对欠缺的渴望。

  东浩纪就是从这里引申出了“动物化”的概念,将其用于分析后现代语境下的日本社会。东浩纪说:“规范化、媒体化且流通管理十分完备的当下的消费社会,正不断朝着使消费者的需求无须他者的介入就可以瞬间而又机械地得到满足的方向改善。从前只有通过人际交往才能得到的对象,比如每天的食物以及性伴侣,如今借助快餐和性产业,无须任何麻烦的人际关系,就能极其简便地获得。在这一点上,可以说这数十年间我们的社会确实在不断地迈向动物化。”

  当代日本社会的便利使得人们在现实需求上没有任何与他者交流的必要。而便利店正是规范化以及社会便利程度最典型的象征,它的存在无疑促使“消费者的需求无须他者的介入就可以瞬间而又机械地得到满足”。《便利店人》中的惠子就曾自述:“兼职以来,我每天喝着便利店的矿泉水,吃着便利店的食物,身体所摄取的东西几乎全部都是靠便利店填补的。”

  说起“动物化”,小说中有一部分内容极具象征意味。白羽批判那些见到喜欢的女性就想据为己有的男性“都无非是动物”;小说结尾,拒绝跟随白羽去参加面试的惠子则说自己是“被称作便利店店员的动物,不能背叛自己的本能”;更有意思的是,惠子这样陈述放弃与白羽结婚的理由:“对于作为人的我来说,或许有你在确实比较方便,我的家人和朋友也会放心和同意,但对于作为便利店店员这种动物的我来说,你是完全没有必要的。”

  换句话说,在《便利店人》这部小说里,在惠子的陈述里,“动物”、便利店与不结婚这三个看似不相关的要素之间有着某种内在的联系。

  根据当代社会学和历史学的常识,爱情、亲情和友情等感情并非是我们与生俱来的自然之物,而是在社会当中形成的。婴儿生来并不具有社会性,但是却已然处于一系列亲属关系和社会关系之中。由此,人们往往将这些感情当做自然之物加以认同。所谓“恋爱”也不过是将自己的感情嵌入被称为“爱情”的这一社会性感情的模型之中。因此,惠子才说如果作为人,她会需要恋人、婚姻、家人和朋友。但是,她选择了“成为动物”。与人不同,动物只遵循自己的本能,不需要这种社会关系。实际上,惠子始终不理解爱情、婚姻、亲情等对于人们的必要性。在她眼中,无论是妹妹的孩子还是别人的孩子,并无所谓亲疏之别,都跟“野猫”没什么两样。而小说最后,通过拒绝恋爱,拒绝婚姻,她也拒绝了一直希望她通过结婚变得“正常”的家人和朋友。惠子这一切“大胆”的行动,无疑都因为有便利店的支撑。是便利店促成了惠子的“动物化”。

  尽管惠子的生活方式在小说中被当作异类,不被周围的人所理解,但按照东浩纪的理论,“动物化”不仅是日本,也是整个后现代社会的一大特质。从这个角度说,惠子正是体现了后现代社会人们的生存现状。小说家村上龙在高度评价《便利店人》时就曾说过,“近十年都没有如此(贴切地)描写这个时代的获奖作品”。

  《光明日报》( 2017年08月30日 13版)

[责任编辑:潘兴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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