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吕向阳
在军营过年,想家的感觉如针扎般疼痛。尽管十八九岁的毛头小伙儿个个猛得像张飞,端起老碗喝酒,端起大盆吃饺子,可一想起家中的烦心事,个个就像病妇一样愁上眉梢。如今,我退伍30年了,可脑子里却时不时地浮现那段新兵岁月。其中,半斤花生米的故事,直把我的前半生定格在大漠边关——
1980年的春节,我和战友在腾格里沙漠边的军营里一边喝着柿子酒,一边惦记着家里有病的老人。那个时候,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军人大都被沉重的家事压得喘不过气,加上通信手段落后,思亲之情像黏黏的浓雾,怎么也拂不去。每逢春节,部队首长为减轻大家的精神负担,将看电影、唱歌、拔河等文体活动安排得密密实实,生怕哪个士兵想家过度思想开了小差。同时,司务长还发给每人半斤带皮的花生和一斤水果糖。
那时市场开放程度很低,对于没见过花生的宝鸡兵来说,花生就像仙果一样好吃。我们围着火炉一边烤花生,一边争论着花生是结在蔓上还是长在根上。花生壳在通红的炉盖上吱吱地烤着,散发出诱人的浓香。大家的嘴唇一会儿就被染黑了,屋子里烟雾腾腾。然而,围在火炉边烤花生的一班人中却少了河北兵张成虎。我回头搜寻,只见他正坐在床上一粒一粒地往布袋里剥花生米。那布袋是用两绺擦枪布缝成的,细得像婴儿的胳膊。我走过去信手伸进袋子抓起几粒就吃,不料,他像太上老君看管自己的灵丹一样机警,慌忙中一把捏住了口袋。我正要说他吝啬,仔细一看,却发现他眼里噙满了委屈的泪水。我小声骂他是小气鬼,他犹豫了一下,才悄悄凑到我耳边说,袋中的花生米是寄给老母亲的,母亲已年近花甲,却从未吃过花生米!刹那间,我对我的冒失感到内疚,像犯了错似的忙不迭地把手里的几粒花生米又轻轻放回他的布袋。
我晓得他是独子,父亲因病早逝。高中毕业后,他怀着一腔热血走进了军营,于是家中的五亩地就靠老母亲一人耕种,但老母亲每次回信都是报喜不报忧,叮咛儿子一心一意当好兵、立大功。为了补贴多病的老母亲,成虎每月要从7元津贴中拿出5元寄给母亲。除了每个月买几张邮票,两个月买一块肥皂外,他一分钱也舍不得花。而在训练上,他的精气神最旺,永远有使不完的劲儿,各项军政成绩在全班总是名列第一。
一听成虎兄弟说要将花生米寄给老母亲,我赶紧把这个消息告诉班长。班长愣了一下,马上宣布停止烤花生,将余下的花生剥下来全交给成虎寄回家。当天下午,我和成虎步行20里到鸣沙镇邮局,寄走了这份集结着全班战友孝心的年关大礼。我想象着他母亲在吃花生米时的高兴劲儿,她肯定会边吃边说:“军营多好,儿子多孝顺,再苦再累也要让娃当好兵!”可没过两天,也就是正月初三,成虎兄弟却接到一份电报:“老母病逝,望速回家。”他一下子瘫坐在地上,哭得昏天黑地,我们全班战友也陪着他抹了半天眼泪……
多么坚强的母亲,多么孝顺的儿子!可老人还没见到这么多“儿子”的一片孝心,还没吃到她从未吃过的花生米,就这么早早地走了!
每逢正月初一,在阵阵鞭炮声中,在家家酒香肉熟的欢庆声中,我就会想到那半斤花生米。
每逢饭桌上出现油炸花生、五香花生,我也会情不自禁地想到那半斤花生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