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杜卫东
柳婳人如其名，明眸皓齿，一笑两个酒窝，特别是她略带羞涩的神态和像鸽哨掠过天空一样的笑声，让你觉得即使用春梅绽雪形容她也不过分。然而或许是一种职业偏见，我印象中的售楼小姐一般善于揣摩购房人的心理，察言观色，投其所好，谈笑之间，便把你兜里捂出汗的钱赚走了。
柳婳在楼下等我和太太，去看新开的一个楼盘。我将我刚出版的长篇小说《吐火女神》送给她，她表情略显夸张地“呀”了一声：“您是作家？我可喜欢读小说了。”我明白这是一句奉承话，这年头，碎片式阅读已成潮流，有几个女孩儿能认真看完一本纸质版的小说？很快，她开始了游说，介绍这个新开的楼盘。我告诉她，这次是代战友购房，北方的冬天不利于他养病，这个房子用于冬天来三亚疗养，但战友只是一个工薪族，给我的授权是100万元以内。
到达目的地，小区景致和她描绘的基本一致，高楼林立，绿树成荫，叠石为山，池水环绕，观景台对面就是一望无际的大海。售楼大厅里人挨着人，像是刚从网里撒到甲板上的无数条鱼，一个个亢奋并焦虑着。柳婳在人群中找到楼盘的置业顾问时，已满头大汗。她说100万以内的房子已经售罄，100万出头的也只剩几套。看了样板间，我很满意，拍了视频发给战友，他也认可，只是希望在价格上能再优惠一些，最好不要超过100万。
置业顾问告诉我们，不可能再有优惠了。话音未落，她的同事就打进电话，说我们看上的那套房子已经售出。太太慌了，要定另一套，我把太太拉到一边，说沉住气，这不过是一种营销手段。柳婳和置业顾问交涉了很长时间，最后精疲力竭地说，101万，实在没有杀价空间了。我还想再坚持一下，便摆出并不在乎的样子，说明天再定吧。置业顾问很适时地举起手机问她：“还要不要？”柳婳略一沉吟，仿佛做出了一个重大决定：“要！把房留住。”又扭头对我们说：“保证不超过100万，去打定金吧。”交完定金回来，柳婳递给我们一个牛皮纸信封说：“这是给你们优惠的一万元现金券，请收好。这样房款总价正好100万元。”我看了太太一眼，得意地笑了，一切在我的预判之中，狐狸终究没有斗过猎手。
10天以后，我们陪着从张家口赶来的战友去交房款。划卡的时候才得知，那日房价并没有降，柳婳把她自己的一万元佣金舍弃了。我听了心头一震。我一直以为，如果没有我的坚持，就没有对方最后的妥协，无论如何，柳婳也是有利可图。生活中我们总习惯于从坏的角度去揣度别人，而往往缺少必要的尊重与信任。
柳婳很忙，每天要穿梭于三亚的多个楼盘之间。太太告诉我，她是长春郊区的一个女孩儿，带着梦想来到这座海滨城市打拼。她的梦想并非是得到一双灰姑娘的水晶鞋，它平凡而简单，就是在三亚买上一套属于自己的住房。只是，抵达梦想的路异常艰辛。她和一位同事合租了一间只有10平方米的平房，一个正值花季的女孩儿给自己设定的生活消费标准是每月2000元——包括房租和化妆品。有时候，一包方便面、一碗抱罗粉便是她的中餐或者晚餐。她把微笑带给了客户，留下苦涩独自品尝。人海茫茫，也许我们就此擦肩而过，但是我们会把这一份感动留在心里。
3个月以后，回到北京的我们几乎已经把这个美丽的售楼小姐淡忘了。就在一个晚霞燃烧的傍晚，太太突然接到了她从三亚打来的长途，说想和我探讨一下《吐火女神》中女主人公的命运走向。我有些愕然，接过手机。
柳婳对我说，女主人公辛怡之死源于内心的自我迷失，具有很强的警世作用，对人性弱点和社会病象的批判也深刻而有力。只是，能不能让她以实际行动完成一次内心的自我救赎？悲剧的意义固然是把美好的东西撕碎了给世人看，但是在命运的重重雾霾中，难道不可以射进一束希望的亮光吗？哪怕一灯如豆。
我很惊讶，不仅仅是她的意见非常专业，更是因为一个游走于城市边缘，为了小小的梦想而努力打拼的女孩儿，居然能够在一间10平方米的小屋里，拖着疲惫的身躯，伴着橘黄的灯光，读完一本和她的谋生完全无关的纸质版长篇小说。这让我感到惭愧，同时也感到温暖，就像三亚冬日那明丽而轻柔的阳光照在身上。
我说：“谢谢你读完了这部小说，如果有机会重印，我会认真考虑你的意见。”另外，我向她道歉，忙活半天却没有拿到应得的报酬。
她先是一愣，继而咯咯地笑了：“我失去了这单业务，还有很多业务在等待我，而你的朋友失去了这次机会，也许就很难再有机会在三亚拥有一盏属于他的灯火了，明明是赚了呀。”她又说：“叔叔，你真的不必愧疚，反而应该祝贺我，因为我的梦想已经出发。”
原来，由于工作业绩突出，公司特别奖励了她一笔钱，现在她已经支付了30%的首付款，不出几年，她就可以将父母接来三亚过冬了。
“梦想已经出发”——说得真好。我明白，点亮她梦想的分明是对美好生活的企盼。她的梦想光如萤火，然而当无数个这样微小的梦想抵达彼岸时，中国梦自然会摇曳生姿、绚烂辉煌。
《光明日报》（ 2017年11月24日 15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