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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炊烟

2018-04-13 04:00 来源:光明网-《光明日报》 

  作者:李汉荣)

  

  有时是在放学回家的路上,有时是在采猪草的山上,有时是在玩耍的河滩上,远远地,我们看见,村里的炊烟陆续飘起来了。

乡村炊烟

插图:郭红松

  那时,我们贪玩,也贪吃,炊烟撩拨起我们对饭食的向往,看见炊烟,就好像看见饭菜了。炊烟是村庄的手势,是母亲的手语,是生活的呼吸,我们喜欢看炊烟。

  看炊烟,距离远一些最好看。在高处看,尤其有意思。我们经常在山梁上远远地看。

  

  那是杨自明叔叔家的,那炊烟一出来就比别人家的高出好多。自明叔叔是远近有名的大个子,一米九,有人说两米。我有一次悄悄站在他的旁边,才挨着他的衣襟,还不到他的裤腰。自明叔叔摸摸我的头,慈祥地说,好好长,将来也是大个子。他的几个儿女都高,所以他们家的房门高,灶也盘得高,这样免得进门碰头,做饭弓腰;灶台高,烟囱也就高,不然烟抽不上去。每当村里炊烟升起,我们一眼看见的准是他家的。我们就喊:高个子炊烟,高个子家快开饭了。那炊烟似乎也知道自己个子高,不能落后,在众多炊烟里它飘得最快最远,其他的炊烟都落在后面。自明叔叔家成分高,是地主,经常受欺负,事事都落在人后,他们家的炊烟总算在无人的天空跑在了前面。我暗暗为自明叔叔高兴,感慨天空的善良温厚。

  那一定是成娃家的,成娃妈性子急,眼睛也不好,她做饭时爱用火棍在灶膛里捣腾,火势就气冲冲的,炊烟受了感染,也就不耐烦地往上蹿,也气冲冲的,时不时还冒点黑烟,好像在发脾气。成娃的爸爸老是埋怨饭不可口,经常和成娃妈吵架,当然也因别的事情,有时候还动手。成娃妈性子虽然急,却是个软弱的人,生活中总是逆来顺受,连大声说话都很少。我们真想把成娃的爸爸叫到山上来,让他看看,成娃妈心里憋了多大的冤屈,正在对老天爷说呢。

  那该是寡妇杨婶家的,慢腾腾、病怏怏的。人在地上没个依靠走不稳,炊烟在天上也是这样,无根无趣地晃悠着。她的炊烟起得晚,收得早,细细歪歪地升了一阵子就停了。我们知道,她又潦草地吃了一顿饭,潦草地过完了一天的生活。后来,她不到50岁就去世了,潦草地过完了一生。

  喜娃看见他家的炊烟了,今天肯定是他妈妈做饭。他爸爸做饭总是不耐烦,说蹲在灶神爷胳肢窝里急人,就不停地向灶膛塞柴火,还用吹火筒吹火。他不耐烦,火也不耐烦,几下子饭就焦了,喜娃没少吃他爸做的夹生饭。几次看见他家屋顶上急慌慌的炊烟,喜娃就皱眉,糟了,又要吃夹生饭了。喜娃肯定今天是他妈妈做饭,他说,妈现在正往灶膛里慢慢添柴火哩:你看,那炊烟慢悠悠的,像妈说话一样,斯文地一字一字地说,说到要紧处,还停顿一下,然后继续慢慢说下去;看见那炊烟了么,也停顿了一下,显然有要紧事要做,是要蒸饭了,妈说文火做的饭香,好吃……你们看,那就是文火,冒的烟是文烟。喜娃妈是过去秀才家的女儿,读过古书,会背不少诗文,虽然日子紧,但还是讲究。我们就笑着说,这炊烟也有文化,也会咬文嚼字,在和老天爷商量学问呢。

  我看见我家的炊烟了,我们家在村边,离河不远。起风的时候,我家的炊烟在屋顶上转几个弯,迟疑一会儿,就出了村,飘过原野,随着风过了河,与对岸孙家湾的炊烟汇合。我就想,我们家烧的柴经常是父亲在孙家湾附近的山上割回来的,柴也想念自己的老家,想念自己的同伴,它变成烟也要回去,与同伴们再见一次面。有时,我家的炊烟刚飘到河心,风改了方向,顺河吹下去,炊烟也顺河飘下去,就看见孙家湾的大部分炊烟也顺河追下去,与我家的炊烟飘在了一起,它们不愿让好伙伴独自出走,要和好伙伴一起走。在无风无雨的晴好天气,我家炊烟就笔直地、静静地升上天空,像一个高个子的人,在屋顶上踮起脚尖向远处眺望。它在眺望什么呢?站在河对岸的山上,你就能看明白,原来,这个时候,孙家湾的炊烟们也笔直地、静静地,踮起脚尖在眺望哩,在一个合适的高度,它们望见了我家炊烟,我家炊烟也望见了它们,它们静静站立在天上,就像它们曾经是青翠的草木站立在山上。不过,对于一个小孩子,炊烟的意义首先是一种招呼,是母亲轻轻挥动的白头巾,告诉她的孩子,该回家吃饭了。

  

  天空湛蓝的时候,炊烟是淡淡的白;天空灰暗的时候,炊烟是淡淡的蓝。淡白和淡蓝,是我小时候对故乡炊烟的印象。

  不那么空也不那么实,不那么高也不那么低,不那么白也不那么蓝,炊烟淡淡的,乡村淡淡的。淡淡的,是平常乡村的色调。

  清晨,炊烟在微风中斜斜升起,一天的日子就这样伸着懒腰开始了。

  正午,天空安静得像一面无人使用的镜子,炊烟就直直地映上去。

  黄昏,鸡鸣狗叫,风也赶来凑热闹,把各家各户的炊烟吹得一片零乱。过一会儿,又悔过了似的,眉头一皱,收拾起满天思绪,一丝一缕,整理出一条白色的栈道,供好奇的孩子们在天上来回奔跑。

  炊烟里飘着稻草的香味、麦秸的香味、松枝的香味、野蒿的香味、芦苇的香味。仔细嗅,还能嗅到妈妈手心里的汗味儿。

  刚刚学过几首儿歌的我,望着炊烟也构思起赞美炊烟的儿歌来。心想,炊烟里的妈妈是多么美丽,妈妈是炊烟,在天上飞,在儿歌里飞。

  念着自己编的儿歌跑回家,看见母亲伏着身子,正往灶膛里添柴草,火光照着她的白头发。她把身子伏得更低了,她像夕阳下河滩上的芦苇。她不知道,她微不足道的动作,营造了儿子生活中最初的诗意。

  炊烟,旷古不息的炊烟,安慰了世世代代游子漂泊的灵魂。他们从一片云、一缕烟,猜测着故乡的消息、家的消息、生活的消息。

  炊烟里母亲的身影,已变成记忆里的雕塑。

  记忆里的炊烟,从母亲手中缓缓升起,升起……

  

  几十年过去了,如今,我闭上眼睛,就能看见村庄上空那一道道炊烟,想起我和小伙伴站在山梁上看炊烟的情景。

  烟,一缕缕散了;人,一茬茬走了。我怀念过去的炊烟,怀念那些点燃灶火、扶起炊烟的人们:自明叔、寡妇婶、成娃妈、喜娃妈、我妈……

  那天,我回老家。我过了河,来到孙家湾。我走在田埂上,走在树林里,走在山坡上,那是我家炊烟经常要返回的地方,说不定,我脚下的泥土里,就藏着几十年前飘落的细小烟尘。

  人,活在世上,也是一缕炊烟,被命运之灶点燃,被岁月之风吹拂,到底在烹调什么,自己也未必清楚,别人看见的,只是那或浓或淡或直或弯的一缕,在屋顶,在天空,轻轻飘过。

  不管怎么说,炊烟升起来了,或者曾经升起过。生命路过的地方,总算都留下了各自的味道。

  《光明日报》( 2018年04月13日 15版)

[责任编辑:孙满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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