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杨建民
诗画题材,本来无所不包。可旧有传统所致,画家触色,或梅、兰、松、竹写高风亮节,或花、鸟、鱼、虫以见性情;诗家落笔,大都“金戈铁马”或“大漠孤烟”,就算“小桥流水”,也为一些“方正”君子所不屑。这样一来,写作题材大为拘束,写着写着,一些生活中常常见到的物件,却极少有入诗入画的机会。长久下来,似乎某些东西就不能进入诗画这样的“高雅殿堂”。真是莫可名状的情状。
夕阳芳草见游猪 王云/绘
譬如猪,这在多数国人生活中扮演不小角色的动物,却几乎无缘诗画。但事有例外,在气度或风格各异的诗画家笔下,打破常规,引猪入诗进画,虽然有限,可也并非没有。这里,我们便来举一点有限的例子。
据戏剧家熊佛西的回忆,在“新月社”的一次聚餐会时,招饮人徐志摩以为,古来似乎没有以“猪”进入吟咏(诗词)之中者。座中博学的梁启超,记起曾在日本与他人玩射覆猜诗谜游戏时,有人举出一句诗来,遮住(覆)第七字,结果大家都猜不中。此时亮出“猪”字,原来如此。此句博学如梁启超竟也不知道,所以便记忆下来。此全句为“夕阳芳草见游猪”。出题者告知,此句本出自乾隆皇帝御制诗。乾隆皇帝爱写诗,一生据说留下诗作三万多首,应当是古人中存世诗作最多(有条件保存)的一位了。可惜质量不高,读过的人甚少,连大学者梁启超也不去费力气,因而不能猜中。不过看来这位皇帝写诗没什么顾虑,大约在游园时看到草丛中放养的猪,便出口成句。“游猪”云云,想当然耳,猪哪有闲暇“游乐”也。
梁启超举出此句后,大家都笑乐起来。在座的王云(字梦白)和姚华(茫父)两位书画家便以此为题,吟诗作画起来。王梦白主笔画猪,姚茫父补景题诗。画成,梁启超提笔命题。一时间,三名家合作的一幅历史少有的有关猪的画作便呈现出来。这次聚会,也算名家荟萃,据熊佛西回忆,除去招饮人徐志摩,题句及诗、画创作者梁启超、王梦白、姚茫父外,参加者还有胡适、梁思成、陈西滢、凌叔华、林徽因……这次聚会的时间,熊佛西后来撰文记为“新月社”成立之时(1923年左右)。但据后来书画上的记载,此次聚会当在1926年。
当时的画作,后来不知为谁所得。到了第二年,梁启超又记起了这幅画。想着有味,便再请王梦白重新绘制一幅,姚茫父依然将当时诗作题上。待两位完成后,自己大笔一挥,书写题头:“夕阳芳草见游猪”,并在画上记述当时情形:“往在日本须磨浦之菱涛阁为诗谜戏。汤荷庵举此句覆其第七字,合座莫能射得。出原本,则乾隆御制诗也。昨季会食京师新月社席间,以为笑剧,既而梦白、茫父用作画题,致有佳趣。茫父一试帖更可诵,故请两君为补写一轴。丁卯秋,启超。”后面盖一“梁”字圆章印。
王梦白的题字简洁:“任公先生属写游猪,即请诲正。丁卯六月,王云梦白。”后面钤印。梁启超号“任公”;属,“嘱”也。查“丁卯”为1927年。姚茫父在前一年患脑溢血,左臂偏瘫,可他仍勉力书诗记事:
赋得夕阳芳草见游猪。得游字五言六韵。
不觉悠然见,群猪正尔游。
夕阳随地没,芳草贴天柔。
陇外牛羊下,望中山水秋。
尾摇红暗淡,蹄认绿夷犹。
有幸陪龙杖,无端助凤楼。
不因三写误,句向御题求。
去年任公述此句,云是乾隆御制诗。梦白写之,而余为补景并赋唐人试律,故有龙杖凤楼之语。此去年春间事也。未几而余病废,任公复属梦白作之,仍征前作,力疾书之,因记其事。丁卯六月二十二日,姚华茫父。
这幅画如今保留了下来。从画面上看,绘制猪居然有十数头之多。猪色有黑,有白,有花,个个神态自若地在草地上游走,甚至左顾右盼,极为生动有趣,难怪梁启超念念不忘。此画2009年由嘉德拍卖行以29万多元拍出。如果当时人们能将这段故事陈述,那价格绝不止这个数了。
这幅题材显得特别的画,不仅梁启超喜欢,也给一些画家留下很深的印象,譬如与王梦白交谊颇为深厚的画家王羽仪。他曾在王梦白那里见过这幅《夕阳芳草见游猪》,仔细揣摩,印象深刻。抗战时期,他来到文化人集中的桂林,提起笔来,再次想起了这幅特别画作。时间虽然不过十年光景,可此画命题、作画、写诗的三位大家,均已过世。感叹之余,王羽仪凭借记忆,默临此画,作为对师长的纪念。画毕之后,熊佛西来到画室见到。他曾说:“昨在其(王羽仪)丽狮岩画室见其近作《夕阳芳草见游猪》一幅,极似(王)梦白当年所写,几乎可以乱真。”数年后默临竟“几乎可以乱真”,印象之深刻,可见一斑。这幅临画上,王羽仪有一段题词:
“十余年前,余访故画家丰城王梦白先生于旧京之受壁胡同,见其所作‘游猪’一幅。梁任公先生题‘夕阳芳草见游猪’数字,并跋为乾隆御制句。梦白先生告余此画系某公招饮即席所写,席间因画及诗,以为古来未有以‘猪’字入吟咏者。时任公在座,谓乾隆御制诗曾一度及之,因诵‘芳草游猪’之句,并跋记如此云云。”
记事之余,他感慨物是人非:“梦白、任公二先生既先后作古,此画遂不知流落何所矣!”这也是他临摹这幅画的重要原因:“客中偶忆此段翰墨因缘,因仿其意作此。离乱以来,书画久疏,未能拟其万一也。”尽管自己谦虚认为临摹画“未能拟其万一也”,可在懂画也见过原画的熊佛西看来,却达到了“可以乱真”的地步。熊佛西还由此回忆:“题中所云‘某公招饮’之‘某公’乃新诗人徐志摩也……”
此幅画猪图之外,笔者还在齐白石画集中,见到这位老人的一幅绘猪图。此图画幅不大,上面有猪三只。两只似在逗闹,一只随后跟着。画面仅以数丛绿草随处点染,以简驭繁。题字作“曾牧星塘屋后”。“星塘”是齐白石老家湖南湘潭杏子坞星斗塘,“屋”是他的出生老屋。后落“白石老人制”。不过总体看去,不如前一幅“游猪”图那么鲜活生动。老人虽然小时候放过猪、牛,可到底几十年过去,又不常绘此物,能写出已属难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