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艺观潮】
作者：李一鸣（中国作协办公厅主任）
在当下报告文学创作中，许多作家围绕报告文学“新闻”“文学”两个特征维度，对这一文体的纪实性、及时性、文学性进行了有效把握，而往往忽视了报告文学应有的思辨性。
应当看到，我们已经处于一个信息化、网络化时代，新闻事件已得到全媒体及时跟进关注，并获得淋漓尽致的传播。因此，报告文学存在的价值，已经主要不在于对新闻事实的即时报道，而在于对事件的深刻揭示和理性思考。报告文学的深度，根本取决于思辨的力量。
雨果说：“哪里有思想，哪里就有威力。”阅读任林举的《粮道》《贡米》《玉米大地》等报告文学作品，就会无时不感受到其放射出的思想光华。在美丽感性的散文化语言、张弛有度的可感性情节表象后面，在纵深时间、纵横空间的内部，呈现的是强劲的思维张力。这是任林举报告文学的尊严所在，也是他创作风格的鲜明表征。
在他的《粮道》《贡米》《玉米大地》等作品中，贯穿的一条主线就是对农民与土地、农民与庄稼关系的思考。面对那些淳朴善良、像黑土地一样老实深沉的乡亲，那如一部交响史诗一般的土地，那鞠养万方的庄稼，任林举饱含深情地体认，融汇理性地思考，并发出诘问：“为什么农民用自己的血汗滋养了一茬茬生命，仍然得不到赞美和感恩？……为什么历经了种种悲伤、疼痛、无奈、苦难，他们仍然如大地一样沉默无声？难道他们从来也没想过要发出自己的声音？从来都不知道如何发出自己的声音？”他深切感觉到“有一种隐约的呼唤一步步引导着我走向我生命的起点。当我的情感与灵魂一贴近大地，我便感觉到有一种巨大的能量注入了我的生命，使我变得通体光明、力量强大、富有激情，我像懂得自己一样懂得他们”。最终，任林举抒发了饱含情感和意志的真切心声：“我将代表他们向这个世界发出声音。”
列宁在评价托尔斯泰作品时曾感叹：“通过他的嘴说话的，是整个俄罗斯千百万人民群众。”托尔斯泰也说：“我在整个革命中都处于为一亿农民辩护的律师的身份，这是我自觉自愿承担的。”可以说，一切扛鼎之作，无不具有深刻的人民性，无不是痛彻的代言、自觉的发声、贴心的呈现。没有大襟怀就拿不出大作品，缺失大悲悯注定与好作品擦肩而过。只有始终把人民的冷暖放在心中，把人民的喜怒哀乐倾注笔端，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才是报告文学的大道。任林举的报告文学创作正是对民族、对国家、对社会、对人民自觉的担当之举，壮阔的大道之行。
任林举创作的思辨力，来自他独立的判断力。独立的判断基于对事实真相的现实把握。任林举在报告文学创作中，始终坚定地把真实性举过头顶，无论是《粮道》的创作，还是《贡米》《玉米大地》的采写，他都是采用田野调查方式，通过自己真人实地采访，掌握第一手材料，把握事实真相，形成独立见解。应该说，正是“真实”，构成了报告文学的骨骼，铸就了作品的灵魂；只有“纪实”的逼真，才赋予他的作品巨大的冲击力与感染力，使之具有了其他文学作品难以抵达的境地。
独立的判断也基于对事实真相的理性还原。法国诗人波德莱尔认为：“艺术是记忆的产品。”在法国哲学家米歇尔·福柯看来，记忆存在“传统记忆”和“反传统记忆”两种方式。人们对传统的认同记忆，往往感情多于理智。而“反传统记忆”则是以批判态度对待传统，它比认同记忆更具文化价值和意义。报告文学创作离不开对历史真相的追寻，创作过程事实上就是以文化视野对历史的识记与重建。只有把“传统记忆”和“反传统记忆”结合起来，以理性冷静的历史视野和感性心理的体验对历史进行重新建构，才能还原历史饱满、丰富、深邃的内涵，发现真实的历史世界。任林举在报告文学创作过程中，十分注重唤起历史记忆。《贡米》就通过实地调查体验，查找历史资料，尽力还原贡米制度的形成、贡米种植的历史。从一处文化景观、一种风俗中，发现一段历史，寻求一种价值，并在对历史的追忆叙述中展开价值评估和批判重构，揭示出真实的本质。
独立的判断还基于对事实真相的深刻揭示。任林举在创作中总是善于穿过事物的表象向更深层挖掘，探寻复杂的社会问题。在《粮道》的创作中，他提出了有关粮食发展的诸多问题：农村土地撂荒、农民进城改变身份后谁来种地的问题，大量使用农药的风险等等。敢不敢直面问题并予以揭露，是对一名报告文学作家的严峻考验。任林举说：“一个作家有什么理由顾及个人的安稳和安逸？最要紧的还是要把良知、责任和使命放在前头！”密切关注现实、主动介入现实、勇于呈现真相、大胆揭示问题，这恰是任林举报告文学创作的风骨所在。
任林举创作的思辨力，离不开他精到的思维力。《粮道》不仅写粮道，亦写人道、世道和天道；不仅以生花妙笔叙写粮食故事，而且以哲学、经济学、社会学、人类学、伦理学等多学科、多视野、多维度，展现和阐释粮食的存在。他的《贡米》，涉及土壤学、气候学、种植学、食品学、营养学、市场学等丰富学科，既追寻历史又观照现实，既以科学精神考察又以人文情怀眷顾，既体现出文学性、学理性、知识性又呈现出现代性、启蒙性、批判性。应当说，目光如炬、先于天下的严峻思考，庄严无畏、尖锐透彻的深入解析，广阔深远、精密细微的层层揭示，成就了任林举的报告文学创作。
《光明日报》（ 2018年05月08日 16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