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崔荣(内蒙古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汉语系教授)
编者按
2012年至2013年,光明日报文学评论版专门开辟作家群现象研究栏目,就各地重要作家群创作特色进行集中评述,并围绕作家群现象的生成机制、历史地位、文化价值等议题展开深入探讨。雷达先生撰文指出,一般说来,一个原乡背景明显的作家的创作,一片地域性鲜明的文学个性,以及一方地域作家群现象的产生,都离不开这一片地域的地缘、气候、风物、风俗、语言,尤其是它整体上深厚的历史文化传统。但也必须要以“变”为核心来考量当今文学的发展,包括作家群现象。时间是纵向的空间,地域是横向的空间,两个空间交织为一个动态空间,急剧地变化着,从中文学也显示着它的前进。
今天本版延续、深化这个话题,从“新诗地理”角度切入,既有总体上的宏观扫描与理论阐发,也有针对海南、内蒙古一南一北的个案剖析与具体探究,以求对“新诗地理”课题进行多维度的考察。
草原,已经成为内蒙古诗歌创作的关键词与文化象征。多个代际的诗人,都以“草原诗人”的主体身份,感悟诗性草原,抒发真挚情感,形成了历时性的群体写作与诗歌传统。草原是他们的精神故乡与诗思起点,他们共同歌唱草原上的骏马、雄鹰、炊烟与迎风沐雨的小草,张扬辽阔、坦荡与坚韧的草原精神,吟咏全球化背景下绵延不绝的文化乡愁。如牧草般生生不息的草原诗歌,是当代诗坛不可忽视的创作现象。
草原诗歌生成演进的历史过程,体现着创新求变的鲜活特征。十七年时期,以纳·赛音朝克图和巴·布林贝赫为代表的蒙古族诗人,唱出新中国的颂歌,是草原诗歌的开创者。纳·赛音朝克图的《狂欢之歌》以“当美丽的黄河/展开宽长的哈达”,抒发草原人民对新中国成立的欣喜之情。巴·布林贝赫的《心与乳》:“我们对心里的爱,用乳作表示。/我们对自由和解放,用乳来献礼。”作为草原生活标志的哈达、鲜乳、牧歌等,被这一代诗人创造性转化,用于反映现实、歌唱祖国。20世纪80年代,一批诗人着意变革草原诗歌的传统写法与既成格局。在他们的笔下,草原不再仅是诗歌的环境背景或是情感抒发的起兴之物,而是诗意空间与核心意象,草原在诗歌中获得真正的主体地位。20世纪90年代以来,现代化进程使生产生活方式发生巨变。以多向的形式实验和前卫的语言变革为先导,生态问题、文化忧思等深度话题在新生代草原诗人的作品中倾泻而出。新世纪前后,以阿古拉泰和白涛为代表的草原诗人带领后来者,重回民族文化深厚土壤,着意强化草原诗歌民族特质,溯源珍爱万物、敬畏自然的草原文化,挖掘坦荡强悍、崇尚英雄的民族精神。阿古拉泰《纸上的草原》中所谓“每一行字都会长成一棵青草/我在纸上放牧着牛羊”,写出了众多草原诗人与草原血脉相连的情感状态,也道出草原诗人的写作密码。而纸上的草原,超越了荣枯的自然生命轨迹,以艺术的力量焕发草原的真实与永恒。
繁盛的草原诗歌,具有变革性的诗学力量。其诗学贡献在于为当代中国诗歌提供了全新的意象系统。草原诗人多年经营草原意象,这种由草原生发出的原创性、群落型诗歌意象,与山川明月等传统诗歌意象比肩相望。新时期以来,涵盖具象、抽象两个层面的整体草原意象系统已经形成。它包括高原、青草、骏马、雄鹰、河流,以及长调、马头琴等等。草原在诗人笔下承载更多认知,也更加立体真切。在总体上,它是真与永恒的象征。阿尔泰《草原深处》说走向草原深处,就走向了“真的深处”。于细微处,草原上的每株小草都内蕴哲思。阿古拉泰《像一棵草一样行走》,写青草虽然又瘦又小,但风雨来时却能顶风迈步,甚至会在石头缝里跋涉,生命力惊人。而在很多草原诗人笔下,追风的骏马则有着浩荡的生命状态。草原意象寄寓着诗人们提炼出的草原精神:自由、无畏,有着金石般的铮铮风骨。
草原诗人们写作时并非远观或外在于草原,而是与草原物我同一,或在高原上面对苍穹,或在马上眺望远方,或在鹰脊俯视大地,舒展阔大的诗歌空间得以构建,这也是草原诗歌重要的诗学贡献。草原诗人们以草原为媒,重建人和自然的内在关联。他们融入草原后,超越一己视野局限,让自身如草原万物般在寰宇之中观照一切,获得真正意义上的深情、启悟与智慧,诗思便心游万仞、思接千载。牧场、蓝天、雄鹰、太阳等辽阔而巨大的意象在诗歌中频频出现。默然在《太阳石》中写道:“高原以辽阔的黄昏主持庆典。”蒙根高勒的《敖特尔》里套马杆能“从东面挑起沉沉的朝阳/向西面抖落灿烂的星群”。这里,传递的都是个体面对宇宙、自然、历史的强烈意绪。与万物合一的视角和阔大的诗歌空间中,草原民族特有的生命元气灌注其间,无论是挥之不去的乡愁,还是历史文化隐痛或者现实忧患,都得到呈现,也得以释放或解决。这个过程,新的美学质地熠熠生辉。
草原诗歌进入成熟之境,问题也不容回避。比如说,某些诗作缺乏辨识度和独特性。诗歌写作要求简洁精微,同一题材的诗歌需要不断超越、推陈出新。草原诗歌历经几十年的发展历程,赞美草原万物已是常见的书写模式。草原是母亲的象征,是真善美的载体,也是几近固化的主题。草原诗歌的模式化现象比较严重,后继者创造力不足,导致诗歌辨识度不够。另外,部分诗作对草原的描写存在表象化、景观化、浮泛化的问题。草原未被深度反映,甚而行至歧路。因为要满足他者观看的猎奇心理或是市场需求,草原以景观的方式被一些作者如长安花般一日看尽。绿草、蓝天、白云、羊群等意象,成为必不可少但也刻板雷同的“地方色彩”。在诗歌中,它们总是以打包并置的方式频繁出现。浮泛化写作生产出的草原诗歌意蕴单薄,甚至流于符号化、标签化,本来厚重、神秘、深邃的草原,由于这种诗歌处理方式而被消费、消解,终成空洞之物。同时,诗歌缺乏跟草原文化相匹配的辽阔胸襟与宏大气度。某些诗歌对草原孤芳自赏式的玩味,令其意义萎缩,无视草原本是一个多民族文化交流碰撞、多元文化各美其美的世界,与开放、自由的草原精神背离。因而,在诗歌当中不断超越地理意义上的草原,生发出形而上的追问,当是未来草原诗歌发展的正途。
草原诗歌的现实问题,反映的是艺术发展的关键:如何令传统题材拥有充沛的活力和不竭的生命力,文学地域书写的特殊性又如何获得普遍性的意义?或许,问题的解决可以从重返草原丝路的文化精神开始。
历史地看,草原诗歌的形成,上承草原丝绸之路开拓开放与自由融通的精神血脉,是草原丝路上各民族文化交融的必然结果。草原诗人身份的多民族特征,草原诗歌创新求变的活力,都是基于开放融通的精神。雄健朗丽的草原诗歌品质,正是在多重文化构成的历史疆域中,由不同的民族文化碰撞融合而铸就的。如果没有对多元文化和外来文化的吸纳转化,草原诗歌的蜕变与新生难以实现。当前,草原诗歌写作应该重返丝路精神血脉与精神境界,走向包容、开放与融通,在世界性、普遍性的追寻中,保留草原诗歌质的规定性。
背倚草原,在历史和未来、四野和万物之间生长的草原诗歌,理应独特、宽广、深邃,具有坚实的个性和鲜明的质地。青草与马头琴,总是唱着人类共通的爱与痛。鹰翔、马奔,带来的是生生不息的召唤和期望。与所有不朽的诗歌一样,在终极意义上,草原诗歌当能引领苍生走向人类共同的精神家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