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海人心】
作者:徐小斌(中国女性文学的代表作家、国家一级编剧)
大约两三岁的时候,我会用石笔在洋灰地上画娃娃头,和两个姐姐一起画。爸爸下班回来,夸我画得好,受了鼓励,便越发地努力。
徐小斌绘 选自《海百合》
再大些,五岁了,照着当时的月份牌画了一幅《鹦鹉姑娘》:一个古装仕女,拿一把宫扇,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旁边一个架子上踏着一只鹦鹉,毛色斑斓——其实是我在动物园看到的那种琉璃金刚鹦鹉。
这幅画传出去,北京铁道学院(我出生之地,现为北京交通大学)轰动了,爷爷奶奶叔叔阿姨们见了都叫我“小画家”。后来一直就没放下画笔。当时用铅笔画,然后用彩色铅笔上色。
喜欢画古代仕女,画了厚厚一本,后来被老家的爷爷拿走。特别喜欢画那些古代仕女身上的珠宝饰物,画起来不厌其烦,把一粒粒的小珠子都画得精致。有一次还画了一个阿拉伯美女,当时就想,要是将来也有这样美丽的衣裳穿就好了。然而在我整个的青少年时代,那简直就是做梦!
从东北兵团回来之后我开始画各种名作的插图,都是靠想象画的。譬如《安娜·卡列尼娜》中安娜看渥沦斯基赛马时,白衣白花,雍容美丽;而当她卧轨时,用的是青灰色调,用了一般绘画从没用过的角度——让卧在铁轨上的安娜在画面正中,睁着一双惊恐的大眼睛,头颈向上挣扎着,因为挣扎面部有些变形,一列火车正从她背后开过来,浓烟向后散去,因为透视的角度,好像火车马上就要从她的身上碾过……又如《前夜》中的英沙罗夫和爱伦娜,画他们骑在一匹骏马上在暗夜中飞奔。再如《战争与和平》中的安德烈和娜塔莎,《巴黎圣母院》中的艾斯美拉达,《被侮辱与被损害的》中的小姑娘尼丽等等,基本都是油画,可惜两次搬家,没有保存下来。我还在蛋壳上、瓷砖上、葫芦上画了一批工艺画,大多送了人,自己只留下一点点。
十三岁正式拜师。老师是中央美院国画系的姚治华教授。后来恢复高考,起初有念头上中央美院。姚教授对我说:“你的想象力太丰富了!不适合走学院派,会桎梏你的创造力。”于是,我放弃了做专业画家的念头,后来在1981年大三时发表了第一篇小说,从此穿上了写作的红舞鞋,再也脱不下来。当然,和别人不大一样的是,我同时穿了写作与绘画两只红舞鞋——儿时所学终身难忘,一直没有放弃过绘画。
在工厂时,参加过两届全国美展,大学期间一次画展画了一幅《精卫填海》。一古代女子,一手持钵盂,一手持石子,身体下倾近海,下肢化为凤凰之华丽尾羽飞扬天空,上题顾炎武诗:“万事有不平,尔何空自苦?长将一寸身,衔木到终古。我愿平东海,身沉心不改。大海无平期,我心无绝时。”少年盛气,被一朋友看穿,他说:“这就是你。”
上世纪90年代初,在中央美院画廊举办了我人生第一次个展——是我首创的一种刻纸,抛却意念,随心所欲,心境空明,又有古典音乐相伴,刀尖上便悠悠然生发了一种神秘的节奏与韵律。黑的沉重神秘与白的灵动幽雅构成了一个崭新的宇宙,《敦煌》《禁果》《水之年轮》《变奏——荒唐的根茎和花》等都被美商看中,给出那时的天价,我却坚决不卖。后来又尝试利用旧挂历现成的色彩与纹路,制造出完全不同的新品种。如《飘逝》中的花手绢本是小姑娘的蝴蝶结,《空信箱》中飘飞的少女长发则来自阿兰·德龙的大鬓角,至于《青春》中的那一对日本少女,不过是两只拆开了的黑猫耳朵和一片彩色地毯。——我的刻纸,成为央视《半边天》的首期节目内容。
那次个展,中国美协副主席周思聪、美术评论家邵大箴夫人奚静之等等都来观展,特别是艾青先生坐着轮椅而来并高度赞美,至今感慨系之。
之后,画了很多以我的小说为背景的题意画,譬如《海火》,譬如《羽蛇》,譬如《德龄公主》,譬如《双鱼星座》,以两幅刻纸参加过“中日友好议员展”,以9幅画作参加过女作家五人展,最致命的挑战,还是这次十月文艺出版社出版的绘本《海百合》。里面有创纪录的70幅原创绘画,这些画我画了8个月。绘本,英文称Picture Book,顾名思义就是“画出来的书”,是发达国家家庭首选的青少年读物。既有专为儿童读者绘制的,也有面对成人的绘本。而最理想的绘本,是“老少咸宜”的。
我试图用一种“图画语言”做成供青少年乃至成人看的一部电影,让它既能开阔视野,又有细节描述,既有有趣的故事情节,又暗藏着起、承、转、合的节奏设计。画作尽量画得精美以吸睛,并且可以成为一种记忆故事的符号。要在有限的篇幅之内把故事讲得清晰生动又好看,每个角色设计的连贯性和一致性不能仅仅从文字上表达出来,更要在绘画上表达出来,譬如,我画的每一个人物,无论他(她)在任何一个角度,都得让读者知道,这就是他(她)而不是别人。这是我在画前没有预料的难题,因为过去的画的主题性都是独立的、非连续性的。好在,书一经问世,好评如潮。华文好书榜只有一个童书绘本类的名额,评委们慷慨地给了《海百合》。消息传来,我有了一种许久未曾有过的幸福感。
学的是经济,却走上了文学之路,同时也做影视,也画画,生活因此而丰富起来,生命因此而鲜活起来。由此相信,世上一切学问、一切艺术都是相通的,这道理古人似乎早就明白。舞剑和绘画有何关系?而吴道子观斐民舞剑竟“挥毫益进”。听水声与写字有何关系?而怀素“夜闻嘉陵江水声,草书益佳”。更有“打球筑场”“阅马列厩”“华灯纵博”“宝钗艳舞”“琵琶弦急”“羯鼓手匀”……这些与写诗有何关系?而陆游却因此感慨“诗家三昧忽见前,屈贾在眼元历历。天机云锦用在我,剪裁妙处非刀尺”。
据说,人脑有数万亿个神经细胞。人从生到死,这些灰白色的神经元仅仅使用了很少的一部分,许许多多的潜能未曾挖掘。从这个角度来说,人作为生命有机体,与应有的使用价值相比,太微乎其微了,这不能不说是人类的大悲哀。从生命的意义来说,人,应当敢于不断否定自己,敢于不断变化,敢于不断更新游戏方式。这样的人生会像飞鸟一般,既享受天空的轻灵高远,又享受大地的博大深沉。在他不断挣脱常轨的瞬间,他的生命将不断爆发出美丽和辉煌。我想,在他的墓碑上可以骄傲地刻下这一行字:他,生活过了。
据说,世界上还没有过一个作家自写自画真正意义上的全彩绘本,真不敢相信,难道是我做了第一个吃螃蟹的作家?艺术的灵魂就在于创新,难道西方作家没有做过的事,我们就不能尝试一下吗?
——我,尝试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