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刘学刚
一直很喜欢《诗经》,随便打开一篇,便是一些什么蘩啊荇啊薇啊菲啊,犹如一群青衣素面的乡下女子,有着青葱鲜嫩的面容、清远怡人的体气。桃花面,柳叶眉,杏花眼,樱桃小嘴,这些青绿绿水灵灵鲜嫩嫩的女子一降临人间,我们的生活便由寒转暖。她们的深处是村庄、流水和源远流长的春天。
萱,诗经的百草园里最女性的草。有诗为证。唐人李峤《萱草》有言,“黄英开养性,绿叶正依笼。色湛仙人露,香传少女风”;明朝高启与之隔世同构,“幽花独殿众芳红,临砌亭亭发几丛。乱叶离披经宿雨,纤茎窈窕擢薰风”。好一个窈窕少女,其美似薰风吹送,其心如仙露纯净,教我们如何不爱她?
我觉得,人间第一花的称号当属萱草。也许有人会因之吐槽抛砖,人间第一花是牡丹啊,是梅花。清人张潮说得好:“当为花中之萱草。”晚清诗人姚永概亦是出语不凡:“阶前忘忧草,乃作贵金花。”萱草花开,一派繁华富丽。纤细青翠的花茎自叶丛里奔突而出,高可达一米,宛若细长悠远的歌喉,它的高音出现在夏天宽广的音域里,歌声清纯清亮清澈,送来夏日的无边清爽。夏天的清晨,空气湿漉漉的,萱草的花朵犹如初升的太阳,金黄而湿润,仔细端详,花筒状,色金黄,形六瓣,花瓣犹如女子细长优雅的脖颈,柔美的曲线烘托出一张娇嫩欲滴的小脸,矜持地望着天空,清露润唇,金粉敷面。天空深远地蓝着,大地无边地绿着,萱草鲜嫩明净的黄,让人生出无穷的幻觉,让人觉得这黄鹄一引颈长呼就唤醒了混沌的世界。“草号宜男,既晔且贞。厥贞伊何?惟乾之嘉。其晔伊何?绿叶丹华。光采晃曜,配彼朝日”,曹植描述萱草的文字开阔大气,读来很有创世纪的味道。
“草号宜男”,这里面有一个民间传说。古代的妇女怀孕时,若在胸前佩戴一枝萱草花,就会生男孩,故名宜男。是否能生男孩尚不可知,黄花的金灿灿将女性的面庞辉映得红润润,那情景真让人的眼窝窝发热,发潮。如今流行母亲节和康乃馨。我想象中的中国母亲节是这样的:带上笑容,领着孩子,走在通往村庄的乡路上,乡路两旁披盖蓬蓬萱草,可爱的孩子走一段路,背一首诗,采一朵花,把长线一样的乡路卷成线团,这线团就是古老的村庄,村庄的大槐树下,站着我们白发苍苍的娘。
故事回到现实。萱草花朝开暮蔫,我们的母亲把采来的黄花洗净,放入沸水中一焯,捞起,凉水浸润,直润得它鲜灵灵黄蜡蜡。一团蛋黄黄加一把白面面,再加一点盐粒粒,搅拌成糊。把炒瓢的花生油烧至嗤啦啦香喷喷,抓一朵黄花往面糊糊里糊里糊涂地一抹,搁在油锅里炸,旺油旺火爆熟,用筷子把金灿灿酥脆脆的黄花菜请到白玉盘里,即成。若撒入少许花椒盐,如补白,如晕染,那真是微辣香脆爽无边。《博物志》上说:“萱草,食之令人好欢乐,忘忧思,故曰忘忧草。”萱草性味甘凉,有利湿热、宽胸、消食之功效。我母亲在世的时候,常把黄花菜铺在笼屉上,用热气烘一下,出笼,晒干,叫金针菜。每逢凉拌青菜,母亲就放入几棵金针菜,青绿之中润上几笔橙黄,看上去特别温暖,嚼起来口感筋道爽滑,香味悠长,越嚼越开胃,越嚼越开心。母亲走了以后,父亲经常买回一包黄澄澄的金针菜,以作凉拌菜的配料。
在中国的文化语境里,椿萱连用,以代指父母。萱草花鲜嫩金黄,未及黄昏就已萎谢;椿树芽清香脆嫩,但谷雨一过,就老气横秋了。母亲的离世,加剧着父亲的衰老,他身体本来就不好,如今嘴角瘪了下去,整张脸瘪成一条风干了的丝瓜,有一阵子小腿浮肿,走路都很艰难。我们把家里的金针菜当中药煎,熬汁,一日喝一碗,如此月余,他的腿部不再肿痛,全身都轻快了许多。
我对萱草无限感激。我愿我这些枯根一般的文字,能长成春天的萱草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