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俗雅绎】
作者:刘鸿伏
在古玩市场收到一件宣德青花瓷器,深腹,侈口,平底,古人称为“洗”,文房中用品,专门洗笔的。这件宣德青花瓷洗内外壁满绘萱草纹饰,华丽大气,青花发色浓艳,是典型的进口苏麻里青料,郑和下西洋时从海外带回的,专供宫廷烧制瓷器之用。笔洗外壁有“大明宣德年制”楷书款。这是一件很珍贵的明朝宣德官窑文房佳器,体大工精,十分罕见。
Xubaobao 摄
二十多年前收到这件东西时,价极低廉,因为它已经破了。破成数块。当时卖这个笔洗的老头操外地口音,说是祠堂里烧香用的,不小心打破了,因知是祖上传下来的,必是老物,拿出来或许也能卖两个钱。这件老物,我极喜欢,虽破,却很有研究与收藏价值。然而因了它的残破,心中常耿耿,总想着怎样才能将这件宝贝复原如初。
数年后,去乡间采风,结识了一位老锔匠。锔匠年七十余,花白头发,一辈子只干锔匠活,别无生计。现在定居城郊,从容度日。他这手艺是三代传承,算得锔匠世家。大抵破铜烂碗这类东西,只需经他双手,便可恢复完整如初,且坚实耐用。活儿做得极精细,锔的花式美观,破物锔过后反比原貌要古雅漂亮,因此他在江湖上有不小的名声。
锔匠的手艺,早已在乡间绝迹。记得儿时家中常有破碗破锅破瓶之类,一有锔匠来,母亲便会捡出要紧必用之物如盆、碗请匠人锔好。锔匠一般是外地人,并不常见,所以一进村子,便忙个不停,总要锔上好多天才会离开。当年物质贫乏,人人手上缺钱,旧衣必缝,破物必补必锔,而且老祖宗留下的惜物美德,在乡间也是根深蒂固的。锅子补好可以再用许多年,瓷碗锔后照样好用。
锔匠一个小木挑,一头装着工具家伙什,一头装着自家换洗衣物,简单轻便,走村串巷,逢活儿即停即做,一人吃饱,全家不饿。锔匠的手艺有高低,手艺精湛的,锔出来的碗儿瓶儿就很漂亮,破缝上打进小小的铜马钉,将缝箍紧箍结实了,再在器物上依据残破的图形锔出花鸟藤蔓形状,不仅结实,而且较原先更加好看。锔一只碗收一角或两角,有时几分钱。大的器物如花瓶、瓷缸,费工费力,一天锔不完,便按工算价,每天在主家吃三餐饭,收二角钱工钱。
锔小件与锔大件不同,锔小件是细活,锔大件是粗活。比方锔一只清朝的瓷酒盅,用的铜马钉就极细小,要两头钉入瓷骨而不伤器物,不仅需要技术,更需手巧,有时全凭感觉。弄不好全给钉锤敲碎了。弄坏了是要赔的。酒杯锔好还不够,还要求手感好,看起来漂亮,因此,细活需胆大心细手艺精,所谓“没有金刚杵,不揽瓷器活”就是这个意思。锔大件容易些,大的瓷器,一般胎骨厚重,受得起钉锤,铜马钉嵌进去不难。锔结实不漏水还不算高明,难处在沿破损裂缝锔出花样图案。有的锔匠颇有些绘画常识,能依形造画,有的锔匠就不行,锔出来没模没样,难看。
记得我家曾有一件祖上传下来的大瓷缸,用来装米。缸上绘有粉彩人物,是《水浒传》中李逵背母杀虎的场景,奶奶十分珍惜。可是,大叔患了疯痴病,有一天忽然疯性发作,一锄头将那口大瓷缸砸成三片,一点剩米尽散漏到木地板缝里去。奶奶哭了,一家难过。幸好不久后村里来了一个锔匠,奶奶赶紧请他修那口大缸。
锔匠是一位中年人,脸上长了麻子,粗手粗脚,样子憨厚。
他将破成三片的大瓷缸用木桩和铜箍先固定在禾坪里,再取出一应工具,坐在小板凳上慢腾腾地干着活计。他手粗,但下手极轻,凝神屏气,心无旁骛。我们小孩子围在他身边看热闹,捣蛋顽皮,他也不恼不气,专心手上功夫。那大缸被他用铜马钉细致地联结起来,严丝合缝,而且坚固,奶奶一边递茶送水,一边夸他手艺,锔匠只憨厚地笑笑,也不吭声儿。从上午到天黑,锔匠只吃了一顿饭,是坐在小板凳上吃的,没进屋也没上桌。他很少说话,只是对着那口大缸叹了一口气,说:“可惜了。”他是一个沉默寡言的锔匠。
大缸完全锔好后,摆在禾坪里。真是神乎其技!除了钉出花式漂亮的锔钉,缸上的图案居然没有一点破坏!锔钉总是很巧妙地绕过图案画面,又钉在紧要处,起到固定作用。再细看,便发现锔钉居然不仅将破缸缝合如初,而且走出三株漂亮的牵牛花图案!那牵牛花在乡间常见,所以人人识得,邻人一齐叫好。我们小孩子家不懂好坏,只晓得这个锔匠有点儿神秘,非同寻常。
这锔匠姓什么叫什么,不知道,也没人问。乡间匠人,尤其是锔匠和阉匠,大多不留名姓,也算一怪。
有关乡间锔匠给我的印象,大抵如此。
回到前面采风偶遇的那位老锔匠身上来。老人姓葛,我与他交谈时,他正在城郊的乡下家里锔一件碎成几十片的老窑均瓷。他告诉我,这件均窑瓷器是省城的一位收藏家辗转托人请他复原的。看那物件,通体玫瑰紫,色如晚霞,釉面有典型的蚯蚓走泥纹,器为花钵,形体不小,底胎上刻有数字,这是一件宋代均窑,且为宫廷所用,如不破碎,堪称国宝。昔人有“家有万贯家财,不如均窑一片”的说法,夸张了点,但可见出均瓷的名贵。老锔匠已将碎的瓷钵拼接无痕地复原,锔钉细如发丝,仿佛是长上去的细小草根或土蚀痕!我只知道锔匠可以锔裂痕,大片的可以锔合坚固,但绝难想象一堆碎片居然也可以通过锔钉复原!现代修瓷技术,无非用胶粘合,或再过炉烧制配搭复原。用锔钉能达到这样的效果,不能不说是奇技了。
老人看了我的宣德青花瓷笔洗照片,惊叹不已,说:“这种东西台北故宫有一件类似,但无款识,先生的有款识!”我也很吃惊,老人竟能识得此物好坏。原来,老锔匠祖上是安徽有名的世家,曾祖精于古物的收藏、鉴赏,琴棋书画样样皆通,为了打发时间,还拜了一个师傅学锔瓷器,哪晓得他把这爱好爱到入迷,竟能巧手复原任何残器。后来家道中落,无意间传下的这门技术,让后人赖以求生。
我谈及儿时在乡间所见锔匠种种情形,老人说:“先生看到的印象,也是我们这些锔匠生计的缩影呢。老祖宗传下的这门手艺,于今已经鲜有人记起,更没有人学它,将来失传,是必然的了。现在年轻人,哪个能静得下心来做这种费力不挣钱的活?我儿子不学,孙子更指望不上,葛家锔艺,也就到我这里打住了。”老人叹息,神情落寞。谈到收费问题,老人笑了:“藏家给多少就多少吧。一是我自己喜欢这活计,弄漂亮了自己也高兴。再者呢,如今不缺衣少吃,要那么多钱也没用。”
谈及我的宣德青花洗,老人说,若信得过他,东西可先放他这儿,时间不能急,这活儿催不得,半年之内不接别的活,专门弄这件洗。我当然愿意。如能让这件残破了的宝贝恢复如初,再次呈现几百年前的皇家风采,不仅了去我一桩心病,或许还有功于子孙。
想象那件华美大气的青花洗,有一天摆在晴窗下的案几上,幽幽地呈现出古远的气韵与神采,便沉醉。倘或这世上破碎的一切都可以复原如初,倘若有一双妙手能让这个世界完美,那该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