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英咀华】
作者:陆蓓容
雁怯重云不肯啼,画船愁过石塘西,打头风浪恶禁持。
春浦渐生迎棹绿,小梅应长亚门枝,一年灯火要人归。
姜夔的这首《浣溪沙》,每逢初春,总会徘徊心上,尽管这并不是他最著名的作品。有些人留下几千首的大集子,能挑出一百篇精品,我们已经要佩服他的手笔;姜夔的词作总量还不到一百首,精品至少占到一半,真有一颗令人敬佩又羡慕的玲珑心。
他生于南宋高宗年间,活了五十余岁。一生没有取得功名,做不了官。家在江西鄱阳,由于父亲在汉阳做官,生活在湖北的时候还更多些。其父过世后,因为姐姐嫁在湖北汉川,仍旧往来不绝。这是青少年时的情况。到三十岁左右,他在湖州定居。十余年后,又把家搬到杭州,直到去世。在这几十年间,他飘荡江湖,到过合肥、南昌、南京等地,但都不是久居。
《一年灯火要人归:唐诗宋词日历·二○一九》 陆蓓容编著 中信出版社
过去江南一带水网密布,来去常是乘船。这首《浣溪沙》有小序,写明是“丙辰岁不尽五日,吴松作”。根据夏承焘的观点,是庆元二年(1196)农历岁末的作品。那时他四十多岁,家在杭州,正要赶回去过年。“岁不尽五日”,就是腊月二十五日;“吴松”可以指吴淞江,也可以指今天的苏州吴江区。从词中意思来看,后一种说法更恰当。因为词里有“石塘”这个地名,我们能在苏州地方文献中找到它。
姜夔的小令和长调完全是两种面貌。他不大愿意在短篇里用技巧,都是简简单单,就着眼前的景象,说出几句真心话。腊月将尽,乘船经过吴江一带,准备回家过年。应该高兴,但是天气很坏,人也落落寡欢。开篇描写风物,遂是“雁怯重云不肯啼,画船愁过石塘西,打头风浪恶禁持”。
天上阴云层层叠叠,大雁已不肯鸣叫。如果有在江南生活的经验,不难回忆起类似的景象。冬天常常阴云密布,一团叠着一团,铺满天幕。不下雨,也不会漏泄日光。这样暗沉沉的日子可以持续很久。在家里待着也还罢了,坐在船上更不容易。一面有拨不开的浓云,另一面还要应付逆风逆水。船行艰难,苦苦承受风浪。诗词里说“愁”,经常只是修辞,而此处可信度很高,毕竟天气暗淡,旅途辛苦,行人又寂寞。
可总要把它坚持过去。波浪打到船头,也牵引了姜夔的目光。他忽然看到一点点异色,立刻留心——那是绿。明明是人搅动河水,偏偏说是绿意迎着船桨泛了起来,好像河流开始抚慰倦客的心。这绿让他意识到一丝春的气息。如果观察过南方的河,也不难知道区别在哪里。用传统的颜色名称来形容的话,冬日的水色是鸦青带着灰,春天会稍稍染上黛绿。从这一点点细微的变化开始,姜夔高兴起来了。既然水绿了,花也应该开了吧?他终于从眼前的困境里挣脱开去。家里的梅树还很小,不过,一年不见,至少也该快长到门框下了。“春浦渐生迎棹绿,小梅应长亚门枝”,是非常轻倩的转折,把这首词带到一个温馨的结局。
我们今天早就知道作者是要回家。但如果抹去全部背景资料,恐怕要读到第五句,才能隐约猜他想念着家门。梅树很久不见,家也很久没回了。此时又意识到自己身在小船中,风浪里,乌云下。不过,同时也意识到了自己为什么要走这一趟远路。答案就是“一年灯火要人归”。是过去一年中无数次点亮的灯火等待着他,还是未来一年中无数的灯火等他去点亮?至少前者应当感念,后者值得期待。他根本不打算“打动”读者,不讲技法,不用漂亮和高级的词语。毕竟,回家过年这件事,能唤起无数的共鸣。
上半阕三句话,都是眼前所见。下半阕三句话,一句句跳得更远。从绿波里感到春已来临,想到家中梅树应当在春风里长大,终于再一次完全确认自己是要回家。只要有一个“归”字,种种辛苦都可以承受。这真是一个摇曳动人的结尾。它不仅总结此时的感想,也隐约画出一段过去,或者未来。回家本来只是一件事,因为“一年灯火”,忽然延展出一片空间。小船儿向着暖黄的光晕划过去,词的调子就这样明朗起来——这一程应该很顺利。六天后,大年初一。我们欣然发现,姜夔的词集里又有一首《鹧鸪天·丁巳元日》。
风埃尘土中碌碌终日,素净不易,温和更难。因此取词中末句,用作明年唐诗宋词日历的题目。希望远方偶然还有灯火,也希望流水年华有时湛然一碧,不必总是风浪滔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