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农民丰收节作品专版】
作者:董华
谷子古称稷或粟,原产本土,若干年驯化,是中国古代主要粮食作物。“江山社稷”,粟与国土、宗庙并列,俱为国之要素。夏代和商代,属于粟文化时期,漫漶于周,即有了周天子分封诸侯千盅粟食邑一节,有了郦食其“宁死不食周粟”故事。粟的稃壳,有红、黄、白、黑、橙、紫多种颜色,习尊“粟有五彩”。各种粮食和粮食作物,以粟引领,统称“五谷”。粟去壳,叫为“小米”。从出土实物中发现,新石器时代遗址如西安半坡村、河北磁山、河南裴李岗等出土的粟粒,表明粟的大本营在黄河中上游及以北区域,距今已有六七千年。“陈谷子,烂芝麻”,俗语也在说明谷子经得起存放,天下粮仓储藏它最多。
古代中国人自称“粒食者”,粟、稻都是粒食,但中原粟文化是正统。最早的纯农定居以周部落为代表,《周本纪》说其先祖“务农耕”“在戎狄之间”,经营农业与游牧民族形成区别。黄土地孕育的谷子,打上了黄皮肤中国人烙印。它的生发,它的气度,它的品质,与中国人精神基因,同出一脉。
依我看来,南方的稻子,北方的谷子,最受中国人拥戴,今后人口无论再演变多少茬,稻子、谷子,不会让人忘怀。
从小到大,从种到收,谷子忒追随北方人性情!北方人顺生,它有;北方人诚实,它有;甚至连北方人的乐善好施,它也有。
种谷子哪讲究忒好的地呀!如同“贫养儿,富养女”,好地块尽留给了麦子。
“谷雨前后,种瓜点豆”——民谚以谷子带节令。在梨花、杏花盛开的山坡,在杨柳新绿的沟谷,牛犊儿哞哞叫,羊儿啃青草,一派生机中,种谷子了。种谷人时隐时现,耧铃声像雨点儿,“嘎嘚儿,嘎嘚儿”绿荫里响,叫人好奇。
“六月六,看谷秀。”农事里这句话,进了戏词,节候为公历七月。此一时,农人心里美,谷子形态美。谷穗子拧成了疙瘩绳,弯弯垂下来,像壮小伙子虎实,像大姑娘眉宇秀气。农人上地做别的劳动,一天比一天心气高。
“处暑找黍,白露割谷”,“谷黍上场,核桃满瓤”,这个节令的物事宣张。谷穗逐渐转变为金黄。人此时看穗子展露的气象,越来越像自己慈眉善目的老爷爷、老奶奶。
绝不敢轻易动手。“麦割伤镰吃白面,谷割伤镰一包糠。”要沉得住气,给谷子足够的照晒时间。
白露风儿刮,白露节气爽,晴空万里,白云悠悠,好一个割谷时节!
九月初的谷子地,谷叶基本干了,谷穗更黄。上手一掂,沉甸甸的。如同奉请亲人回家,农人心里滚着炽热,滚着敬爱。
长足实了的谷子,没腰,割谷人匍着身。别以为只是劳动姿势,内中含有深深的敬畏!这是对天地、对和自己一样命运的庄稼,由衷的礼拜!你以为跪拜皇帝、跪拜权贵,是世代农人心甘情愿的吗?
驴儿驮着,马车装着,筐上背着,仿佛一支旌飘伞盖的仪仗队,威威武武、风风光光,平安护送谷子进场院。
正气高昂的谷子,是连同秸秆一起回收的。因为接续下来农活,还有玉米要掰,高粱要砍,豆子要摘……所以整捆谷子进了场,不立即掐穗,不立即脱粒,将它们先码成一人多高谷垛。
找准了空闲,男男女女投奔场院,一起掐谷子。掐谷工具比较独特,村里人叫它“钐镰”。一尺多长,木头把儿,刀形带弯儿,有点像小型“倭刀”。刀刃也不太锋利。因为谷穗干了,一折就断,人抱着谷个儿,谷穗冲下,钐镰朝外一抡,谷穗就带出去老远。谷场上专有给掐谷穗的抱谷个儿的人,一趟趟往返搬运,真需要有力气的人。
掐一回谷穗,轧一回场,不积攒。临近“秋分”,也容易碰上雨天,轧一回,心里踏实一回。其余掐不完的,将谷个儿码成“苫子”,上面浮摆的一层倾斜向下,谷穗朝外,避免下部分着雨。连日雨,盖不严,谷粒子受潮,也会出现发芽。
谷子主产区,轧谷穗是大骡子大马,大场,大沉碌碡。拾掇谷粒,工具是抢叉、撞板儿、大眼筛、扇车。
边远山区,受场地限制,沿袭老祖宗早先发明的器械:连枷。在窄小地头,或者院儿里敲打。如同武术兵器两截棍,山民运用娴熟。杨万里有诗,道是:“一夜连枷响到明。”
谷子进仓入囤,农事未了。雪花飘飘了,又一项有关谷子身影的事列入年表——“打苫子”。过去,没有塑料布时代,苫子是覆盖粮食和杂项的遮挡物。在打谷场上打苫子,远距离的两端各楔俩橛子,绷直两条细绳,沿着两条细绳,把抽取的好谷秸秆儿,一根一根地用“麻筋儿”勒绑。遮盖、拦挡的物什有多大,就加工多长。掰下来的老玉米那么多,就用它遮风挡雨做“棒子拘帘儿”。
除了打苫子,谷秸还是喂大牲畜的好饲料。给骡马大牲口的饲草,数它是“细粮”。只有在最需要牲口出大力,耕种、沉重运输,才喂。“寸草铡三刀,无料也上膘”,指的也是这谷草。再掺了麸子,料豆,牲口更来劲头儿。谷糠也是好东西,是猪就爱吃。稀汤寡水,只要撒一把糠,你看吧,猪脑袋伸进猪槽,不抬头,“锵锵”吃得欢!
中国人的一生,不可能对于“国粮”没有记忆。小米营养好,煮粥有一层油儿,润肠。蒸饭,“拿时候”,顶饿。过去地主使唤长工,紧要关头上聪明者不会吝啬,预备小米干饭、豆面鱼儿汤,让你撑饱了吃。乡下人生小孩,产妇在“月子”里的饮食,就搁了红糖的小米粥。老太太询问孕妇,不问她怀孩子了吗,问:想喝粥儿了吧?
农家人,由生至死,小米儿一程陪护:“月窠”时,喂米汤;“老了”的“倒头饭”,灵前一碗小米饭。小米是农人本命食,在世时,以它度命;人没了,魂灵还想端一碗小米饭走。那食谷而生系下的感情有多深重!
为新中国打江山的人,终生不忘小米之恩,疗伤,有那么多的“沂蒙红嫂”,舍得小米粥给他们调养。开国将军甚至慷慨地说:是农民对子弟兵的支援,用小推车和小米帮助,打胜了战役,打下了江山。我读过贺敬之的《回延安》,那一句:“羊羔羔吃奶眼望着妈,小米饭养活我长大。”我想象,写入这一句时,他眼里一定是噙着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