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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明文化周末版:余干观水

2018-12-21 04:04 来源:光明网-《光明日报》 

  【新新中国】    

  作者:彭程    

  有些地方,名字就沁出一缕幽幽的古意,譬如余干。水之岸为干,此地位处江西省东北部,信江穿境而过。信江古称余水,以故得此名。地名既这般古雅,不难想象它的历史。它建县于公元前221年,这个年份颇为好记,恰恰是秦王嬴政翦灭六国、完成统一那一年。

光明文化周末版:余干观水

信江之晨 吴龙章摄

  于是,自那时起,2200多年来,信江之水就是如此刻一样地流淌,流过秦汉魏晋,流过唐宋元明,一直流到当下眼前。这个漫长的时间,相当于人世间的一百代。那么,这里百代的人们都像今天我们这些外来客人一样,称呼他们故乡的名字。念及这点,一种时间凝滞的感受,悄然袭上心头。

  被这样的念头牵引,目光看到什么,就会不自觉地打个问号。譬如这条信江,河道两千年间是否曾经改道?但这一带更知名的水体,显然还是鄱阳湖。这个全国第一大淡水湖,吸纳信江等五大水系,襟带好几个县份,余干居其一,湖面的五分之一为它所拥有。车行在几十公里长的康山大堤上,左边就是烟波浩渺的湖面。眼下是十一月份,属枯水期,水落滩出,视野寥廓,岸边有大片绵延的芦苇,听说夏秋时节只能看到露出水面的苇穗。丰茂和疏朗,一年一度,跟随季节的脚步而更迭。

  季节带来的变化定期出现,但有一些变化,则已经成为历史,不专门去了解的话,不会知晓。还在读小学时,就已经知道了这个湖,早于知道距离家乡更近的太湖洞庭湖洪泽湖。是因为当时语文课本上毛泽东主席的一首诗《送瘟神》。“读六月三十日人民日报,余江县消灭了血吸虫。浮想联翩,夜不能寐。微风拂熙,旭日临窗,遥望南天,欣然命笔。”这段话,每个小学生都能背诵。余干就与余江相邻,当年同样是血吸虫肆虐之地。“绿水青山枉自多,华佗无奈小虫何!千村薜荔人遗矢,万户萧疏鬼唱歌。”新中国诞生不到十年,这种危害千载的传染病就得到了根治,自然让人欢欣不已。

  时光如流水,已经将这段往事卷携而去。这里五十岁以下的人,估计都不会知道了。但另外有些变化,却是他们都经历过的,每个人都会是见证者。前些年,鄱阳湖生态曾经遭到过严重伤害。湖里的螺蛳是餐桌上的美味,非法吸螺的船只,一天能吸一两吨。螺蛳能够净化水质,超量的采集导致了水质的下降。鄱阳湖是亚洲最大的候鸟栖息地,大量白鹤等珍稀禽类来此过冬。由于鱼虾和贝类也被过度捕捞,这些千里飞来的鸟儿的食物都成了问题。生态是一个链条,哪一环节缺失,都会给整体带来损毁。好在主管部门采用切实有力的手段,予以有效的遏止,近年来生态大为改观。当年根除血吸虫挽救了人,如今这些措施则挽救了湖,而最终受益的也还是众多生长呼吸于湖区的人们。

  一路看到的都是天蓝水碧,心旷神怡。车在一个叫作江豚湾的地方停下,我们站在岸边水泥垒砌的平台上,俯视一大片开阔水面,不时看到黝黑的背脊跃出水面,倏忽即逝。陪同者介绍说这就是江豚,俗称江猪,它们对水质要求极高。在这一带聚集出没的江豚,占到整个鄱阳湖江豚总数的一半,足以表明这里的生态环境上佳。同样能够证明这一点的,还有天上的飞鸟。不时看到成群的水禽,从更远处的芦苇丛中飞出,无数的黑点,旋起旋落,盘桓不已。

  余干多水,县境内河湖密布。余干之美也在水。甚至,最为传诵的历史故事,也和水有关。元末群雄逐鹿,朱元璋就是在此地湖中的康郎山,决战最强大的对手陈友谅,歼灭其数十万,奠定了朱明王朝的基业。第二年,他下令在康郎山湖边建造“忠臣庙”,庙里供奉了大战中为他立下汗马功劳的将领们的塑像。

  当然,对于这里的普通百姓来说,这些历史传奇,不过偶尔被拿来充作谈资,说起时的语气,像极了《三国演义》开篇中的吟诵,“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风春风”。天地悠悠,时光漫漫,将人生映衬得短促,日子就像流水一样流淌走了。最真切也最踏实的感受,莫过于每一天都安宁平静,就在自家的河边湖畔,无风无浪,看鸥鹭飞落,烟霞聚散。

  今天的日子,呈现的分明正是这种模样。穿过一座匾额上题着“乡韵小港”的牌楼,走进黄金埠镇胡家洲村,这是当地秀美乡村建设的示范点之一。平整的柏油路右侧,三层的徽派建筑依着地势迤逦排开,白墙黑瓦,马头墙脊,门口上方“好汉庄酒家”“老房子茶舍”的招牌都是老旧的式样颜色。屋檐下是没有油漆过的桌椅,旁边木栅栏外是一口有些年头的水缸,歪倒在杂草地上,里面长满了浮萍,叶片碧绿细碎。这些原本都是破旧不堪的老房子,村民们在当地政府的扶持下,修整改建成了民宿。古旧的情调吸引了很多游客,每到双休日能有几千人,住处爆满。村路的左边是一条河,河里有游船垂钓等水上休闲项目。上个世纪70年代,为抵御湖水泛滥,挖泥筑堤,形成了这条河。此举当年阻止了湖水危害,今天则为生活增加了福利。天气转阴,小雨淅沥,河面微波荡漾,有淡淡的雾气。

  不远的汤源村,也是一个乡村旅游示范点。“荷塘月色”“梦回老家”等景点,为都市游客营造出一种乡野的韵味。但更深刻的印象,是这里的“三清媚文学庄园”给予的。余干行政上隶属于上饶,上饶有名山曰三清山。一群热爱文学的女子,十年前自发成立了一个文学社团——三清女子文学研究会,在全市各县都有分支,此处便是其一。参加者有各种年龄职业,以文学为共同的精神家园。这个活动地点,墙壁上贴满了著名作家来这里办讲座等活动的图片,案几上除摆放了研究会自办的会刊《三清媚》,还有《人民文学》《世界文学》等高端权威的杂志。同行的女作家徐坤,意外地看到了一位她辅导过的鲁迅文学院青年作家班的学生,“90后”的年轻女性,师生见面,欣喜相拥。原来,旁边的一间三清媚书屋,正是她妈妈打造的连锁店之一。她妈妈是当地一位成功的企业家,至今仍然保持着青年时对文学的炽热爱好,不但影响到了女儿,更有力地推动了这一风气在当地的传播。

  置身其中,仿佛目睹了另一种流水的姿容。我看到研究会活动时的照片,有读书讲座的,有山野采风的,有征文颁奖的。参与者大多二十到四十多岁,本来正是女性魅力流淌荡漾的年华,因为热爱文学,也就更进一步亲近了美。有一张照片,是在一个庄重的场合,参加者大多身着丝绸质地的服装,色彩鲜艳,滑腻闪亮,一种波光潋滟的感觉。“女为悦己者容”,其实,她们也为己所悦者妆扮。只有心里真正看重一件事情,才会这样认真地对待。这些业余作者的虔诚和执着,恐怕要让一些专业写作的人感到惭愧。写出真正有影响的作品很难,但这并不影响她们的热情。文学丰富和提升了她们,让她们对生活、对世界和自己,都有了一种深刻的认识,这就够了。如同故乡江河湖塘的水滋润她们的肌肤一样,文学滋养了她们的心灵。

  夜宿县城,住处位于城中心突兀而起的东山岭上,林木蓊郁。早起,在鸟儿的鸣啭声中醒来,头脑倍感清爽,像被冷水浇淋过。从窗子里向山下俯瞰,一大片湖水环绕着四周,它因其形状被称作琵琶湖,湖面上晨雾飘荡。我下楼走到不远处的干越亭,一处历史悠久的名胜,唐代刘长卿、张祜,宋代米芾、王十朋,都在此留下了诗句。王十朋的绝句尤为出名:“干越亭前晚风起,吹入鄱湖三百里。晚来一雨洗新秋,身在江东图画里。”王十朋是在黄昏登临,我则是在清晨,景色中多了一种清新,精神上也添了一份振奋。我丝毫也不怀疑,只要有时间,我就能够沿着县城中的大小水道,一直走到鄱阳湖边,看眼前波光浩渺,白鹤展翅,野鸭凫水,芦苇在微风中轻轻摇曳。

  《光明日报》( 2018年12月21日 15版)

[责任编辑:张悦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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