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中国经验】

　　作者：安乐哲（美国夏威夷大学教授。译者田辰山，系北京外国语大学教授）

　　一

　　今天的人类本不应该有饥饿问题。为什么？因为今天是有办法解决饥饿的。今天人类的智慧所达到的水平，完全能够使地球上的人们不再挨饿。但是众所周知，现实世界中很多人都吃不饱饭。不仅是粮食短缺，环境恶化、极端气候、恐怖主义、疾病蔓延、收入不公、贫困大军等等问题，都没有得到解决。这种局面，已不能叫它“问题”，而应称为“困境”。因为“困境”是一系列内在联系着的问题，这个“困境”没有国界，是全球性的，它倒逼国际社会必须联手，协同一致、共同治理，实行一揽子解决方法；否则是没有希望的。

　　人类面临的困境，人类自己负有根本责任。美国哲学家詹姆斯·卡斯交代给我们的“有限游戏”与“无限游戏”两个概念，启迪我们的思考，使我们认识到，这个紧迫的窘境，蕴含着人类的意愿、价值与行为。就是说，正是一种个人主义文化习惯，“个人主义”意识形态的“自由价值”，把“有限游戏”驱动为时尚思想模式；在这种思维驾驭下，人们将人与人的日常交流、交接行为，不管个人、公司还是国家的，都对待为“有限游戏”竞争模式，不做赢者，将沦为输者。这样，人与人的相互活动，都异化为“每个人反对一切人的战争”状态，不再是一种根植于互相依赖域境、互相恭敬、相互关系的活动。由于这个原因，人类所身处的困境，只有在全球范围内人类的意志、价值与行为有了根本改变之时，才会获得治理和抑制。不是人的社会智能，而是窘境的严重性，给人类下达必须改变的命令。而只要我们有社会智能和政治意志，现在即可开启日益和平、繁荣的新纪元。这个关键就是，人类需要一场思想革命，人类价值、意愿和行为必须有一个转变。我们必须毅然决然从“有限游戏”心态中摆脱出来，转到人类“互相依存”的根本性与“多样性”特点的价值观上来。

《周易》 资料图片

　　当人类世界正处于这个关键的时刻，中国在2013年提出“一带一路”倡议。“人类命运共同体”和“一带一路”倡议体现的“共赢”和“多样性”正反映哲学的两大基本价值观。从中国视角，这是对现存世界秩序做整体性改变的倡议，也作为中国方案，描画出一个国与国“双赢”关系的愿景。这其实是来自中国传统哲学文化的声音。中国前途深深植根于儒家思想为主干的哲学文化传统，当今中国要从这一传统的更新发展之中汲取营养。发源自古代的文化，塑造了数千年的中国历史，这个传统是一以贯之开放的，不断洋溢着崭新活力与兼容并蓄的，是在革故鼎新之中开辟新的道路。当今中国倡导全球“和而不同”的意义，这鲜明地展示了中国哲学文化是全球性的思想资源，其影响是国际性的；21世纪世界的新文化道路将是儒家思想产生深刻影响的道路。建构“人类命运共同体”和实施“一带一路”倡议，将会使世界更紧密地联系在一起。这样充满新文化意义的中国倡议和中国方案，不仅将创造出新的经济秩序，也将造就新的文化秩序。中国文化将会为世界的新经济和新文化秩序作出积极贡献。

　　二

　　很明显，中国构想的新型国际关系倡议，是出自悠久深厚的思想传统根源，可追溯至2500多年前称为群经之首的古代《易经》。悠久的中国智慧为我们提供了一个域境化角度的视野，也是通过森林看树木或者在环境之中看待一个事物的视野，即一种“一多不分观”。

　　“一多不分观”是表述中国传统生生不息宇宙论的哲学术语，指的是天地万物“一”与“多”的不可分割互相关系——任何所谓单子个体同它所处情势环境的不间断延续性和在这个意义上它的特殊性和它的环境多样性的共生共存自然状态。这是一种关系特殊性与整体性的相融互通，是在人们一般价值、意愿和行为的不恰当性所造成的关系紧张状态之中产生的共享与和谐的自然动态。更为重要的是，“一多不分”描绘的是事物的内在关系性，是将任何具体特殊事物的“一”同必然作为它场域的各种互相关系形态的“多”，一起视为一个浑然而一之体。这样看，什么是引导我们的行为，可促进人类实现其高度和谐、儒家思想意义上的协调呢？人与人的非有限游戏的无限关系就处在了首要地位，这样独特性的个人自然获得自己的认同，他也同时具有对给他提供了存在情境的他物施展自己的能力。

　　“一”与“多”，一者，无限之“道”也——是我们所经验的连续不分且不加虚构抽象“活着”的内容；多者，是众多独特事物作为与全体不分而具有的无数关系形态，这只需要我们从不同角度对共享经验作出阐释。在这个意义上，由“一多不分”关系的首要地位推论可以得出，古代中国宇宙论原是一种唯美主义：每个人都是一个充满特殊性的焦点，每个这样焦点，都是无限经验的场域的应有之义。怀特海这样说，儒学宇宙论所以是一种唯美秩序而不是虚构抽象的理性秩序，因为它的宇宙论是整体的、无限的、融通的、没有必然规律的。这是说，没有一个超绝秩序占主导地位，强加一个宇宙模式化的秩序，任何事物都没有例外，既参与到社会、自然及世界秩序的自然调节中，也在与周围环境与人进行合作之中，发挥成己成物的独特作用。

　　中国哲学文化传统，同“无限游戏”共鸣，与一般国际关系理论有重要区别，就在于“国家间”（inter-national）关系与“国家内”（intra-national）关系的不同。我们使用“inter-”（之间的）是出于单子个体的、可比较的两个或多个实体连接到一块。现在“个人”电脑访问“互联网”（“之间”+“网络”：inter-net）；网络是由各个单子个体节点连接在一起的网体。但是与此不同，“intra”（之内），也即“在里”“在内”，它指的是，诸多特殊事物互相之间不是外在绑结的，而是彼此相互的、内在的关系。“之内”（intra-）是这样的含义：不存在外部的内部。它的指向很强调情势域境，也即我们讲的“一多不分观”——全球秩序始终是一切秩序都在变化的、充满活力的、不加虚构抽象的浑然一体。没有任何某一秩序享有特权、居于上位主宰。提出“国家内”（intra-national）的新词对应“国际”（inter-national），理由是与相互独立、单子个体化、具有居于上位主宰的各政体组织间的外部关系不同，“国家内”（intra-national）的意义是，一个内在关系的一体，是在一体性“政体组织的场域”，每个“政体组织”对全体都有自己独特的理解角度，而且每个政体组织彼此都无不处于相互内在关系中，这样一些政体组织构成我们共享、相互依存、相互影响、必不可少的社会政治认同。“国家内”（intra-national）呈现的，是“焦点/场域”的“一多不分”关系性的理解。在这个理解上，“国家内”（intra-national）关系是无限的生态，而且是从该生态出发的对一切关系的具体说明。因此，每一个政体组织都具有整体性、全息性。

　　三

　　中国自古以来的宇宙论，即是一个天下体系，它的一大重要含义是“为了这个世界”，也即为了这个我们都经验的生生不息大生命体系。所以“人类命运共同体”理念的重要含义是：中国有必要对这个世界负责。但这并不意味着中国要把自己对于秩序的理解强加给世界。而是中国再一次承认，整个世界都处于同自己认同身份的相系不分，整个世界都必须在其全部的多样性上，努力实现作为一个整体性的质量。这种哲学具有的全息性含义正是《道德经》所言：“贵以身为天下，若可寄天下；爱以身为天下，若可托天下。”中国正在带着全球视角去思考方方面面所肩负的责任。世界的新秩序实现，需要涵盖一切视角，这些视角将随着新秩序的形成被容纳在内。在中国看来，为建设世界的新秩序而给人们预设一个模板，不免会引起对“一带一路”思想的讨嫌之感，而“人类命运共同体”的“一多不分”价值观，则正是表达“共赢”与“多样性”内涵的哲学话语。如再将它转化为“一带一路”话语，则所谓“圣人”，即是那种在经济、政治以及文化层面上主张“一带一路”思想，也即倡导“共赢”与“共享多样性”价值观的人。他们期望实现的，是一个兼容并蓄的世界新秩序。这一秩序将把我们从“有限游戏”带入到“无限游戏”，从当今世界的不平等带入人类的共享繁荣。“人类命运共同体”本是一个对“一带一路”倡议的来自哲学深层的回应。

　　改变人类的价值观、意志和行为已成必要。这样的改变，是纠正一个哲学错误，也即用简单的事实告诉我们：人活着，不是独立自主性个体地活着，而是关系、依存地活着。我们不是为了输赢而活，而是为应对复杂世界窘境，为有效解决它而紧密加强联系。我们当今的世界已不是“个人主义”意识产生的时代。今天是我们不能不对“人与人生生为贵关系为本”开悟的时代，我们不能不懂相互依存的至关重要。因此我们必须丢弃那些形而上学的隐性意识。我们必须要有非单子个体而且是全息整体性的思维意识，这是解决面临的困境所必须的。

　　也许对一种新哲学意志的思考，要转到一套新的替代性的价值观、意愿和行为，需从对“人”不同的概想开始，要从以“独立个人”至上，还是以“以人的生生关系为本”思考开始。要用新的“做人意味着什么”认识去克服虚设的“个人至上”意识。人不是互不联系的单子个体，而恰恰每个人都是一个故事，一个事件，是一个很多“我”的视域。一个人是在这一世界他/她要去“活”的角色身份与关系，如果一个个都做好了，他就是一个“圆成”的、杰出的个人了。生命、生活不是别的，本身即是“一多不分”关系。我们的社会、文化意义的身体力行，每一动作都是相互关系意义的。没有任何人，没有任何东西是在个体自我意义上存在、呈现的。所说“活”，不是皮肤下面有一条“命”，而是正如杜威指出，人是关系的，这是不用去证明的，而是平白的事实。我们人的“活”，是“活”各种角色；这些身份，都构成我们个人的自己。

　　四

　　世界的新文化秩序的资源在哪里？我们要调集一切可能的人类资源。“无限游戏”的理念是加强家庭、人群社区、公司、政体的内在关系，这对实行全球共同治理，转到“无限游戏”，是必须应有之义。此外，整个中国文化传统，包括儒释道，有个共同点，即是它们的价值观、意愿和行为，其源头活水都是“生生关系为本”的自然宇宙论。它的价值观，提倡的人类意志以及赞颂有利宇宙万物大生命体系生生不已的行为，是今天“人类命运共同体”和“一带一路”的全球构型，自然是可选择的文化资源。因为一家人之间关系，是一个人类“无限游戏”的典型范例，正因为家庭是不懈怠地致力巩固紧密的关系。世界是一个大家庭，也同样要为人类大家的生存和发展而应对复杂局面，须紧密加强关系，理由在于命运是连在一起的，无论成功与否，都是共同的，总是“双赢”或“双输”的。

　　中国已变得强大。她的总体发展及全球影响，引起了一系列世界经济与政治形态的变化，这是比较容易看到的。中国文化对世界的新文化秩序，将是一种根本的价值贡献。“以人为本”，以“生生关系”、“家庭为中心”的传统，让世界必须复归到这里来。因为今日世界，非常需要这样不同的可利用的文化资源。我们当怀有充分评判态度的理解，参照全球盛行的个人博弈者竞逐取胜的“零和”方式思维，我们虽有科学、有技术，但所缺少的哲学意志，正是古老《易经》开始就遗留给人类的，今天提倡的“人类命运共同体”和“一带一路”的人类生存、发展理念的哲学价值观。

　　《光明日报》（ 2019年07月06日 08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