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故事】
作者：杨辉素（河北省第十三届人大代表，现供职于石家庄市文联文艺创作中心。曾获第十届中国民间文艺“山花奖”，著有《永远还不起的债》等）
山积而高，泽积而长。
高山伟岸耸峙，江河浩荡绵长。凡被人仰视或赞叹者皆始于积累，积累，是一种坚持，虽予境万千苦难不改其志。
自然界如此，人也一样，当一个人选择了坚持，他就有了山的伟岸，水的浩荡，生命的力量深沉无垠。
吕建江，就是这样一个始终在坚持的人。群众形容他是24小时不下班的好民警，他用从警以来日日夜夜永不停息的坚持，书写了一个民警生命的山高水长，温润情怀。
他做了数不清的好事，有的人们知道，更多的人们不知道。
插图：郭红松
他的同事说，老吕，带走了太多的秘密。
随着越来越多的受助者赶来述说“秘密”，老吕的“秘密”正被逐渐打开，它为人们呈现了一片广阔的坚持的世界。
吕建江，河北省石家庄市公安局安建桥警务站主任。
2017年12月1日，吕建江因长期的积劳成疾，突发心脏病去世，终年47岁。
他是大山的儿子，是党和国家培养的军人，他把理想信念装在心中，云卷云舒中就有了笃定的力量——这是他对理想的坚持！
太行山重峦叠嶂，云水苍苍。
在山之深处，渺小一隅，有一个小小的山村——河北省井陉县南障城镇支沙口村。20世纪80年代，小山村蛰伏在太行山脉的缝隙中，交通不便，小山村仿佛是被岁月河床遗忘的孤独石子。
读书，是山里孩子走向外界的唯一方式。吕建江每天背着书包从家走向学校，山路坎坎坷坷，他求学的热望从未衰减。从小学到高中，他的成绩都是班里最好的。他当班长，为班里搞服务，热天在地面洒了清水，清凌凌的湿气让人惬意；冷天在室内生起了火炉，红彤彤的炉火暖意融融。他小小的身影默默做着一切，妥妥帖帖，从不张扬。
他比同龄孩子表现出了更多的成熟、可靠、稳妥，这源于中国那句俗话“穷人的孩子早当家”。
他家里有五口人，三个孩子中他行二，上有一个患有股骨头坏死的哥哥，下有一个老实巴交的弟弟，一家五口就挤在两间破窑洞里。高二时，父亲患病离世，让这个家雪上加霜。以他的成绩，本可以考上一所不错的大学，但为了减轻家庭负担，他选择了去当兵。
军装穿在身上那一刻起，他发誓要做一名好兵，一辈子不给军人抹黑！
战友们说，他训练特别能吃苦，是他们的榜样；部队领导们说，他眼里永远“有活”，走到哪儿干到哪儿，是棵好苗子。
他一有时间就捧起书本学习，当兵第二年，就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中国人民解放军第四军医大学。鲤鱼跳了龙门，他终于走出了大山，他可以在城市里结婚生子，前景美好可期。
然而他偏偏那么“傻”，考上大学的第一件事，就是向一直和自己书信往来的女同学崔利平表白。
她也是山里女孩，是他的高中同学。吕建江参军后两人鸿雁传书，早已情愫暗生。实习医院里的美丽女护士对他主动追求，他不为所动，还拿出崔利平的照片给人看。在很多人的摇头中，他就是认准了自己的选择，这一生要和她一起走。
山无棱，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一个在都市上大学，一个在大山里望眼欲穿。电话尚不发达，只能靠书信联系。但一对年轻人的爱情历经时间和距离的考验，终于开花结果。
他军校毕业后，分配到潼关一个山沟里，山高林密，连队上的小卫生所坐落在山下，连队在山上。军人、家属和小孩下山看病非常不方便，他就每天背上诊箱徒步走到山上去巡诊。
工作一年后他们结婚了，没有钱操办婚礼，连请大家吃饭的钱都是战友们给凑的，但一对新人却无比知足。
婚后她第一次过生日，他买不起生日蛋糕，却也给了她一个惊喜。那天他端着一个盘子从厨房里走出来，盘子里磕着两个生鸡蛋，圆圆的蛋黄晶莹透亮，蛋黄的左侧，摆放了一根滚圆可爱的葱，形成数字“100”，在“100”下面，他用切得非常细的葱丝拼成了“生日快乐”四个字。
他说：“老婆，祝你生日快乐！我们俩要在一起过100年，每一天都快乐！”
她幸福得满脸绯红，如山路边娇艳的花朵。
谁说憨厚朴实的人不具有浪漫情怀？他智商、情商都非常高。
婚后，崔利平没有工作，只凭他一个人的工资养活妻子和女儿，还要把一大部分钱拿出来照顾老人，可他从未后悔过。
他们在这深山大沟里生活了10年。那时的他，白天行走在军营里做医生，夜里捧着厚厚的医书钻研到深夜。窗外，高远天幕上的星星明亮闪烁，床边，妻女已在梦中发出甜熟的呼吸声。他看一眼她们，幸福和知足像春水般荡漾着。
他把清苦寂寞的生活过得有滋有味，因为他心中对物质和名利没有一丝要求。他更坚守着一个军人的职责，兢兢业业，心中是大地般坦荡无私的情怀。
山伟岸，山宁静执着。
穿上军装，他懂得“听党指挥，能打胜仗”；脱下军装，他更懂得“党在心中，要有钉钉子的精神，一锤接着一锤敲”——这是他对行动的坚持！
2004年，吕建江从部队转业回到石家庄，成为了留村社区的一名民警。
从医生到民警，这两种职的业跨度非常大，放弃热爱和精通的老本行，去从事一份并不熟悉的工作，搁谁身上谁能不纠结、痛苦、抱怨呢？
他的确也纠结痛苦过，但从无抱怨，因为他深记着军人的职责：“听党指挥，能打胜仗”，既然组织上这么安排了，他就要在新的领域打赢一场新的胜仗！
吕建江在极短的时间内转换了角色，成为一名称职又投入的民警，诠释了什么叫干一行，爱一行。
他所管辖的留村是一个城中村，位于四县区搭界处，本村人口两三千人，外来人口一万多人，人口流动性强，治安相比其他地方可谓混乱。换了几任民警，都头疼不已。
吕建江刚去，现实就给了他个下马威。
他是个性格内向的人，嘴笨，一张嘴不是被村民们嘲笑就是被怼回去，他甚至被村民骂哭过。
他不想做个“孬警察”，他要改变性格、改变工作方式。
常言说，江山易改，禀性难移，要改变性格何其艰难！
可他硬是把自己从阳刚少言的性格，磨炼成一副婆婆妈妈的性格，说一句不行，他就不停地说。
他还在帆布包里装了四样东西：听诊器、测压计、照相机、笔记本。他到村里给这个量量，给那个听听，讲点疾病防治知识，还给村民免费拍照，把村民的诉求记在笔记本上。
渐渐的，村民都喜欢上了这个个子不高，眼睛小小，憨态可掬的民警。
家里有人生病了，找他；孤寡老人房子漏了，找他；居民煤气中毒，找他……大伙儿不再叫他“吕警官”，都改叫他“吕村长”了。村干部说，“吕村长”的威信比我们都高。
他的战友乔民说，吕建江的性格改变太大了，我们都太心疼他了，他三句话不离本行，一个人究竟达到什么样的境界才能做到这样？
天下之事，虑之贵详，行之贵力。
…………
他像一颗小太阳，不停地发出光和热，给人以温暖，给人以帮助；
他又像一个陀螺，不停地转，不停地忙，忙得顾不得家，顾不得他自己；
妻子心疼他，女儿劝爸爸不要太累了，他非但不听，还“没事找事”，又给自己增加额外的工作量。
他要成立河北省首个网上警务站——留村社区网上警务站，实现网上办公，方便群众。
他竟然花3000多元自费买了一台电脑，又买了电脑书籍，每天抱着厚厚的书本啃到深夜……
网站建起来了，要运营需要买域名，还要维护费，他又投入5000元。
那时，他一个月工资不到3000元，一下子就拿出两三个月的工资。而他家里正窘迫，新买的一套两居室的小产权房还欠着一屁股外债，妻子没有收入，女儿上学要花钱……
村干部李振杰对他说，你打个报告吧，我让村里给你报销。
他说，不用。
他在留村工作了6年，没在村里报销过一分钱，没在村里吃过一次“公款餐”。
这就是他，没有山的伟岸，却行得山样堂堂正正；没有海的浩瀚，却做得水样清清白白！
他说过：“警察前边还有两个字——人民，干警察的就得在心中想着人民群众，警徽在头上，党徽在心里。”——这是他对信仰的坚持！
利民之事，丝发必兴；厉民之事，毫末必去。
2011年，一场警务改革在石家庄悄然启动。几乎在一夜间，石家庄市民突然发现街头矗立起了一座座玻璃房子。深灰色的钢架结构，透亮亮的玻璃窗，白色的大字书写着××警务站——是的，这是经市委、市政府广泛论证后，在全市创建的110座综合警务服务站。
110座，多么具有象征意义的数字！它们矗立在街头拐角，将市区划分为110个网格，繁华的城市多了风景，多了眼睛。
有人盛赞它是“群众家门口的派出所，永不打烊的服务站”。
当一个城市把人民的事情装在心中，这个城市的人民怎会不感到幸福？事实确实如此，石家庄这座城市7次入选全国幸福之城，不能不说有110座综合警务服务站的一份功劳，更是全市2640名民警和警务辅助人员的一份功劳。
吕建江，是这其中的优秀代表。
这年的9月9日，吕建江成为安建桥综合警务站主任。
吕建江更忙了。他8小时工作像压缩的饼干，没有一丝一毫的空隙。
8小时之外呢？这时间应该属于个人，属于家庭，属于兴趣爱好，属于幸福人生，可是吕建江根本没有8小时之外的空闲，他把所有的时间都给了工作，给了群众，给了他内心的坚持！
他像一匹马，给自己压了一个又一个担子，他在不停地负重前行……他开创了多个河北警方第一：
第一个“网上警务室”；第一个“实名微博”；第一个“失物招领网”；第一个“能够保护车主信息的代码移车卡”；第一个“实名微信公众号”。
他成了“网络大V”，这回，他又被网友亲切地称为“老吕”“老吕叨叨”。
担任安建桥警务站主任的6年时间里，老吕和同事们抓获犯罪嫌疑人220多名，调解纠纷1600多起，为群众找回和发还物品600多件、现金及借款单合计金额200余万元。
2013年5月4日晚上，老吕和往常一样，边吃饭边刷微博，突然看到一个网友发来的微博求助：一辆从邯郸广平县开出的救护车正在308国道上，车上病人腹痛难忍、几度休克，要转诊到省四院，询问路怎么走？他顾不上吃饭，给对方连发好几条私信：“多大年龄？”“内伤还是外伤？”……紧接着迅速从网上搜索出一条最快捷的行驶路线，连同自己的手机号一起发了过去。随后，他又与电台联系，请主持人空中导航。
病人家属又给他发来短信：“到栾城了，病情不见好转，能不能用警车带个道？”老吕立即回复：“你可急死我了，办了。”他立即安排值班民警驾警车前去迎接，并嘱咐：“为了抢时间，在确保安全的情况下可以鸣警笛。”
当疾驰的救护车到达市区南二环，远远地看到闪烁的警灯和夜色中等待的人民警察时，病人家属热泪奔涌而出。
在老吕的协调下，这段正常行驶需要20分钟的路程，仅仅用了5分钟！
“为人民服务，就得永远保持在线。”这是老吕常和同事们叨叨的一句话。
他是医生出身，当然知道过度疲劳是在透支生命，他在2017年11月10日上午10点，发过这样一条微博：
又闻同行猝死，49岁，惋惜！五加二、白加黑的工作状态谁愿意？可犯罪不会朝九晚五活动，案子不允许超期，在朋友圈每天看到养生的文章，什么“凌晨1点不睡是不要命”、什么“熬夜是慢性自杀”，有多少民警晚上不想睡？有篇文章说“每天说不想活了，每天仍拼命地工作”，确实是这么回事，这是在拿生命工作。继续巡逻……
他知道怎么保证健康，可他依然在继续工作。他无法预知，仅仅在20天后，他也步了战友后尘……一样因为积劳成疾，生命戛然而止！
他没有留下一句话，但他留下了不朽的精神；他两袖清风，但他留下了宝贵的财富，那是群众的口碑，是永恒的纪念——这是他对人生价值的坚持！
2017年11月30日，天气晴好，湛蓝的天上有几丝淡淡的白云，一切都毫无预兆。那天，他晚上7点多才到家。妻子熬的玉米粥，他只吃了几口。妻子问他，怎么吃这么少？
他饭量大，不管什么饭，他都能呼噜呼噜吃一大碗。今天他很反常。他说，我有点不舒服，他便去沙发上躺着，但手机还不离手，在网上给群众答疑解惑。晚上11点多了，他还在安排工作。妻子看了他一眼，不忍打断他。12点多了，妻子又催他，怎么还不睡？他说你以为我是在玩儿啊，我是在看巡逻车到哪了。他的手机上有定位，可以监督工作。
这就是他，前一秒还在工作，后一秒已经躺在了医院的病床上。他说，腿麻，好像穿着棉裤。妻子就给他揉腿，揉脚。她摸到他脚上又厚又硬的老茧。妻子哭了，她不知道，这得走多少路才能磨成这样啊？
她去给他拿药，等拿药回来，他已经昏迷了，没有给她留下一句话，再也没有醒来……
这天早晨，阳光如往日般晴好。安建桥综合警务站旁边的加油站总经理倪振兴和往常一样早早起床，他向警务站的方向望了一眼，往日这个时候，老吕已经拿着扫帚在打扫卫生了，可是今天，倪振兴没有看到他。他想，也许他倒班。
上午，警务站的侯龙给他打电话：“吕主任走了。”
他说：“哦，走了？去哪了？”他以为他只是出了远门。
“他去世了。”侯龙哽咽着说。
“怎么可能？昨天他还好好的！”倪振兴落泪了。
是呀，怎么可能？作为老邻居，老吕每天都要来他这转转，昨天加油站升级改造，他还进来叮嘱安全问题，倪振兴还记得他穿着警服站在那里说话的样子，怎么这么快就出事呢？
加油站所有的工人都哭了，他们太知道他有多好了。
按规定，加油站里不允许零售散装汽油，可总有一些汽车汽油耗尽误在半路。吕建江想出一个办法，用加油站的专用油桶灌了油，由民警亲自送到车上，完了再把油桶还回来。既解决了群众实际困难，又确保了打散油不出安全事故。没有谁规定他必须这样做，只要群众方便，他从来不怕麻烦。
在某医院做护工的丁忠光至今还记得吕哥出事前三天还给她打电话，问她工作怎么样，叮嘱她要保重身体。从在留村开始，他就一直在帮助她，先后给她找了三份工作，在她生活最困难的时候，他一次次拿出钱来帮她渡过难关。她一直想请他吃一顿饭，说了几次他都不吃。
他去世了，她第一次去他家，看到他家徒四壁，连张桌子也没有，他的遗像只能放在老旧的冰箱顶上，她更是失声痛哭：“我要是知道吕哥日子这么艰难，我说什么也不能要他的钱啊……”
但是最伤心的，莫过于他的妻子和女儿。
他是她们的一家之主，是顶梁柱，只要他在家，就把妻子和女儿宠成了公主，给她们做好吃的，家务活儿他全包了。如今，生死两茫茫……
妻子说，他这一生对谁都大方，对谁都好，唯有对自己苛刻。夏天，他连一块钱的水都舍不得买，他的书包坏了用502粘粘，他的鞋底磨透了，去找修鞋的钉一块……他去了，妻子说，老公，到那别再那么节省了……
2017年12月3日，吕建江的追悼会在殡仪馆举行。
多少相识的、不相识的，本地的、外地的群众自发赶来，都来送他一程。
追悼会现场，哀乐低回。1500多人恸哭一片。年轻人举着条幅，叫着：“吕叔，一路走好！”“吕哥，一路走好！”
一位山西姑娘，更是泣不成声。她是连夜从山西赶来的，吕叔救过她的命。4年前的一天，这位姑娘通过新浪微博私信咨询吕叔“怎么自杀救不活”，吕叔在私信里劝了她5个小时，直到女孩放弃了轻生念头。两人约定，到石家庄吕叔请女孩吃饭，没想到第一次见面竟是永诀！
…………
太多太多的人，都得到过老吕的帮助，这从警务站里那厚厚的留言本中就可以看到。
他的妻子在微博中写到：
老吕，你生前把那么多爱的种子散播给那些个素昧平生的陌生人，你像守护我们一样无私地守护着他们。如今，你离开后，他们敬仰你怀念你的同时，还把爱回馈给我们——你的爱人和女儿，那么多的安慰试着温暖我们，那么多的援手试着挽起我们……
这个冬天，一座城市因为一个人而感动，他像一道光，照亮了城市，温暖了城市，城市因他而幸福美好！
老吕，安建桥综合警务站以你的名字命名了；
老吕，你的微博又开始更新了，你的公众号又开始发送了，你原来做过的一切都有人继续在做，你没有做过的，也有人去做……
你在坚持，我们在坚持，大家在坚持，这是一场接力，生生不息，无穷无尽！坚持，是社会涌动的温暖的力量！
《光明日报》（ 2018年03月30日 14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