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郑荣健(媒体人)
校园题材的戏,基本上属于“轻题材”,但从来都不是孤兀的“学生戏”。就像电影《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话剧《青春禁忌游戏》所呈示的青春躁动,人类成长期的残酷物语所揭示的人性杯葛及其透射出的社会情态,常常把我们震撼得肝肠俱颤。这种带着深远审思的角度,像是一种悲悯的俯瞰、一丝后怕的反省,其勾连的种种可能性其实始终蕴藏在校园生活之中。只不过,风花雪月的浪漫温情和躁动不安的残酷物语做了不同诉求的依凭。
话剧《家长会》剧照
由林蔚然、王人凡编剧,郭蔡雪导演的话剧《家长会》不太一样,并没有为了戏剧性、深刻性而做刻意或超然的叙述,而是以一种十分本色的面貌,对家庭教育与校园教育的衔接磨合表达出关注和思考。一出校园作弊风波,一次理所当然的家长会,在追问“谁偷了试卷”谜底的过程中,一步一步地揭开了不为人知的身份隐秘、隐隐约约的青春情愫、显而易见的家庭代沟,从而让人看到了一群中学生的成长烦恼和教育缺失。就像呵护着一棵小树成长,能够明显地感觉到,创作者始终克制着某种作者戏剧的冲动,避免强植过于沉重的话题,而是开枝散叶般把校园生活、学生身份及其个性追求的种种可能点理分明。
剧中,“家长—学生”两代人的故事似乎在延续、交织和互文——过去学习不好的邱星驰成了个体老板,他的昔日恋人、如今身为公务员的米粒就像一个可望而不可即的遗憾,使他移情似的对品学兼优的女儿邱秋格外自信和自豪;米粒“学而优则仕”的亲身经历,让她对儿子韩可杰的教育格外严苛,却不免过于自矜乃至不见其余,引起孩子的逆反;专车司机方亮对儿子方毅辉无甚要求,近乎放养,带着底层人物过日子、混社会的随波逐流;刘满仓带着深沉的父爱匿身于校园打扫卫生,照顾儿子刘学求学上进,寄望儿子改变乡下人的命运,却给刘学造成沉重的心理负担以致自尊受迫、价值扭曲……一切都是那么似曾相识,却真实地联结起“学校—家庭—孩子”的责任关系。某种意义上,话剧《家长会》就从追问“谁偷了试卷”演变成了一种“社会问责”:校园教育和家庭教育,谁来为孩子们的成长负责?
这是一部主要由时间和悬念结构起来的戏。开始可能谁也没有注意到,剧中打扫卫生的校工刘满仓会是一个解扣的关键人物;而替刘学冒充家长的保险公司职员沈美丽就像一条钓大鱼的长线,在家长会上说教絮叨,虽动辄引经据典而显得格格不入,却带着喜剧人物的明亮炫酷,把刘满仓“隐藏”得很深。一个现实的“家长会时间”,几个闪回的“孩子们时间”,经导演以投影日历形式的场景切换,彼此相向而行,一步一步地逼近真相。韩可杰想证明自己,刘学需要保送,均有“作案”动机,但与监控中的“身材魁梧”相背;邱秋学习好,而且是女孩子,但难保有其他原因而成为同谋;方毅辉成绩一般,身材与监控相仿,但有不在场的证据……随着剥笋似的层层去箨,观众已隐隐能够猜到悬念的去处,或者说,这个家长会本就不是奔着揭开谜底而去的——在常规的逻辑里,恐怕也是学校调查出结果后才可能叫来家长,此处不过是以一种保护学生的态度,借着追查真相去进行一场学校与家长联席共商的“会诊”。结论是什么?不是刘满仓承认了他“拿了卷子”,也不是沈美丽承认她是冒充的“大姨妈”,而是责任在谁。剧情到此戛然而止,却给观众留下了深深的反思。
作为一部由中国艺术研究院话剧研究所与武汉市艺术学校共同打造的、探索理论与实践相结合的创新剧目,它的创作旨趣其实是很讲究的。小剧场的体量、校园的故事、带有教学实践色彩的师生合演模式,等等,无不解释了全剧本色的尺度和特点,即合宜于校园搬演和表演分析。如前所述,剧中几个主要人物的个性特点、生活或成长背景都有迹可循,带着明显的类型化特征,比如米粒的高调自矜、韩可杰的逆反和游戏人生、刘学的自尊自卑双重性等。这非常适合于艺术学校学生的表演训练。在舞台呈现上,虽然个别表演处理偏于平面化或不太符合人物发展的逻辑,如刘学佯称父母长年在外经商却一上台就显出乡下孩子的本相,但导演却较好地用音效、灯光等手段,给悬念渲染了氛围、给人物增加了内心景深。最典型的是切换闪回时,昏暗的舞台上用了几点晃动的光点和令人悚然的音效。如果说投影日历和角色搬动椅子、推动舞美道具的直观调度带动了舞台的时空流动,那么当它们与“悬念”结合,就紧紧抓住并完成了戏剧结构的完善和丰满。在相对硬朗的舞台风格中,焕发出一种诗意的生动。它似乎告诉我们,这不是“拉洋片”,而是闪回乃至蒙太奇。
无论是全剧释出的温暖、沉重还是情感的萌动,话剧《家长会》都有吸引人的理由。悬念渐渐揭开并淡去,人物却渐渐浮现而立体,像刘满仓、米粒、邱星驰、沈美丽几个人物的表演都十分鲜活生动。虽然剧情尚有集中主要人物、聚焦主要冲突、构建主要场景的提升空间,但“时间”和“悬念”散布的舞台可能性,却给这样一部小体量、多线索的话剧作品带出一种自由叙述的灵动与诗意,是十分可喜的。而且,像剧中米粒意图跟荣主任私下“交易”的社会指向,似乎暗示着成人世界对孩子成长的颠覆,虽是意犹未尽的藏锋,却让人多了一层思考,也为回答这部戏的焦点问题提供了一个方向。谁该为孩子们的成长负责?不仅是学校和家庭,还需要全社会的深沉反思、严格自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