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厚夫,系延安大学文学院教授、路遥文学馆馆长,著有《路遥传》等
今年的国庆节是新中国70周年华诞庆典日,全国人民都沉浸在喜悦之中。我脑际突然闪现出这样一个念头:假如路遥还健在,他也该是70岁了。面对祖国翻天覆地的变化,他会有怎样的感想呢?在国庆的游行队伍中,我仿佛看到了孙少平、孙少安、田润叶、孙兰香、金秀、金波那些在《平凡的世界》中成长起来的鲜活人物。
他活在亿万读者的心中
2017年11月17日,路遥逝世25周年纪念日。1989年版电视连续剧《平凡的世界》导演潘欣欣在延安举行的“全国路遥学术研讨会”上,讲述了一个令人心酸的故事。在拍摄电视剧期间,路遥讲自己在延川城关小学上学时特别喜欢看电影。当时县城的电影院是露天电影院,他就和小伙伴们钻下水道。有一次,电影院放映一部精彩的故事片,他却无法通过下水道进场,因为他的头被放映员死死地按到墙外。那一晚,他含着眼泪蹲在墙角听电影。也就在那天晚上,他发誓要在此生写一部电影……潘欣欣说,路遥讲着讲着声音都哽咽了。这件事让路遥播下了立志于文学创作的那粒种子。
路遥从少年时代有了朦胧的文学冲动,到1988年5月25日完成长篇小说《平凡的世界》,走过了20多年的人生道路。《平凡的世界》从准备到创作完成用了6年。写完《平凡的世界》时,路遥的实际年龄还不足39周岁。
这部小说最早叫《走向大世界》,一度改为《普通人的道路》,最后定稿为《平凡的世界》。路遥设定这部小说的基本框架是“三部、六卷、一百万字”,决心把这一礼物献给“生活过的土地和岁月”。路遥是用现实主义的创作方法,以孙少安、孙少平兄弟等人的奋斗串联起我国1975年到1985年十年间城乡社会的巨大历史变迁,书写普通劳动者的生存、奋斗、情感与梦想,讲述普通人的奋斗故事。
《平凡的世界》是路遥在现实主义风格下的理想主义表达,作品除了呈现出现实主义作品的各种特征外,更提供了使人向上向善的精神价值,而这种价值内核又与中华民族自强不息、厚德载物的精神价值高度契合。从某种意义上说,这就是路遥作品能够赢得亿万读者的根本原因。好作家靠好作品来影响读者——读者通过对作品的阅读,找到自己人生的影子,获得神奇的心灵暗示,产生强烈的情感与思想共鸣,这样作品就自然影响到读者了。从阅读统计学的角度,这样的观点也可以得到支持。《平凡的世界》先后三次在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播出,直接听众就达3亿之众;《平凡的世界》自首发以来,累计发行达1700万套;那些铺天盖地的盗版书,更是无法计数。正如北宋时代“凡有井水处,皆能歌柳词”一样,《平凡的世界》的影响力实在是太大太大了。
因为在路遥母校延安大学任教以及负责路遥文学馆,我结识了国内外众多的路遥迷。他们的共同认识就是,路遥的《平凡的世界》建构了一座文学灯塔,照亮了他们前行的道路。
陕西关中农村有位叫刘鑫的小伙子,在村子里建起了一个叫“黄土乡舍”的“准乡村文化沙龙”,他坚持每天用毛笔字誊写《平凡的世界》片段,用关中方言朗诵并在微信朋友圈推送。他通过这种方式与路遥的许多粉丝建立了广泛的联系。
2017年2月13日晚,我在路遥文学馆接待了中国南方几所大学16位本科生组成的“高地游学”访问团。他们都是在网上相约的,因为喜欢路遥,便在大正月天来到陕北游学。他们从电视连续剧《平凡的世界》中的“双水村”的拍摄地出发,每天步行20公里,晚上找地方借宿,再花一个小时讨论《平凡的世界》。十多天后,他们赶到延安拜谒路遥墓,参观路遥文学馆。对此,我非常感动。因为这些“90后”甚至是“00后”的大学生们,已经在路遥的作品中找到了他们所需要的精神资源。
2018年9月30日,曾以《曼哈顿的中国女人》蜚声华人圈的旅美华人作家周励女士,从美国纽约不远万里来到延安,为的就是给路遥墓献一束鲜花,表达长久以来的深深敬意。
凡此种种,不一而足。在当今的中国社会,只要是奋斗者,他们就一定会喜欢路遥的《平凡的世界》。而奋斗又是人类永恒的主题,时代虽然会变化,故事背景也会模糊,但《平凡的世界》中所传达出的精神价值却不会过时。路遥也会一直活在他的作品中,活在亿万读者的心中。
为路遥立传是我生命的自觉
2015年元月初,一个寒风凛冽的冬日下午。我专门去位于延安大学文汇山的路遥墓,给路遥送去人民文学出版社刚刚寄来的带着油墨清香的《路遥传》初版本样书。
这些年里,许多朋友经常问我一个问题:“你为何要给路遥写传记?”我说:“因为路遥的人生影响了我的人生,为他立传是我生命的自觉。”
回想与路遥交往的点点滴滴,我总有无限感慨。我“认识”路遥是很早以前的事情了,但是面对面的交往却是他完成《平凡的世界》之后的1989年。我追随路遥、为他立传,其实可以找到无数条理由:我们是延川县“一道川”的老乡,我们是延川中学的校友,我青少年时代是位狂热的文学青年,我的外祖父与路遥是“忘年交”,我又在路遥的大学母校延大文学院任教……然而,最大的动力来自我内心的精神需求。
记得那是1986年的冬天,正在京城求学的我骑着破单车跑遍了大半个北京城才在交道口的一家邮局买回一本刊载《平凡的世界》第一部的《花城》杂志。
记得2007年的夏秋之际,我接受学校要求在最短时间内建成路遥文学馆的任务,带领团队仅用两个月时间就完成资料的收集,馆舍的设计、装修乃至布展任务。
当年整理路遥书信时,我发现他在1988年12月31日给《文学评论》杂志常务副主编蔡葵的信中这样写道:“六年来,我只和这部作品对话,我哭,我笑,旁若无人。当别人用西式餐具吃中国这盘菜的时候,我并不为自己仍然拿筷子吃饭而害臊……”我顿时潸然泪下,无法自已!而今,人们可以说出“中国故事”“中国精神”“中国风格”“中国气派”“中国力量”等一连串的语词来,可是,在20世纪80年代后期的文化语境中,路遥就能这样坚定地表达自己的艺术主张,这需要何等的智慧与勇气!
写到这里,我的耳畔又回响起路遥1991年在第三届茅盾文学奖颁奖大会上的感言:“对于作家来说,他们的劳动成果不仅要接受当代眼光的评估,还要接受历史眼光的审视。”是的,这清醒而冷静的声音已经穿越了二十多载岁月时空,它还将长久地回响。
《光明日报》( 2019年10月11日 15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