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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明文化周末版:斑竹村里凤凰舞

来源:光明网-《光明日报》2020-08-07 04: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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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惠敏

  一座座山往上收窄,在根部拢出一块盆地,不方不圆,也方也圆,如敞口的布袋,装金载玉添故事。斑竹村四周的山不高,海拔不过几百米,人疏,弯弯绕绕四百多户人家。

  麦芒节气之后,我们跟随老杨进入湖北省重点贫困村——斑竹村,老杨在斑竹村驻队已经五年了,口口声声“我们村”,弄得一车人好像都是这里的村民似的,我们倒也乐意,城市待久了,会向往能让胸中裂开,盛得下光辉、雨露、清风流水的田园。

  快进村口的时候,一嘟噜一嘟噜的红桃毛茸茸、密匝匝地垂在枝头,像村姑们刚染的红指甲,随风撒着迷魂散。我们一行人,情绪亢奋,眼睛挂了钩子,馋得慌。活了八百多年的花栎树,伸出千万只绿掌,把影团儿铺在灰白的水泥路面上,风起,扑扑啦啦,晃晃悠悠,扩展它老迈却旺盛的疆土。

  老花栎百米开外,一农舍,一家人。

  老杨熟门熟道,黄狗儿凑近摇摇带着黑尖儿的尾巴,盯住我们,它想向上吠,但瞥一眼老杨,又有点不好意思,默默地溜起墙角,远远卧住。房子九成新,红顶白墙,周周正正,朱红防盗大门敞开,立于一侧的女人,所有皮肤都向下松垮垮地坠着,她老了,肩一个高一个低,花布衫挑着,飘荡荡。女人的眼睛已浑浊不清,但在看到老杨时却蓦然涌出一束光来。堂屋里堆满了粮食,麻袋清一水地摞着。女人说,里面是前天才收的麦子,苞谷是去年的,还剩不少,眼看着地里又要拔出新苞谷了,都快没地方放了。女人的话在田垄般高低不平的牙龈上翻滚,露出残存的米粒,吐出的字都黏着饭香,那是生命完成的气味。女人的脸色黄中泛红,是太阳和收获的颜色。我虽然一直生活在城里,可知道盘中餐终究是生活第一,有了粮食,就有命,才有活。眼前,女人的气味和颜色不断蔓延。瞬间,我深刻起来,人类唯有此才具备踏过生活的琐碎和仰望星辰的底气。唯有此,春花秋月才有表演的劲头,善良的、高尚的、崭新的、清幽的、灵动的才有了拼命繁衍的资本。

  南漳县斑竹村因盛产斑竹而得名,本地有传说,斑竹上的斑纹是王昭君辞别乡亲之泪,是苦泪悲泪,珍贵神奇的很,可一路上却不曾得见,我心中不甘,想寻几株来看。便问女人:“现在哪里能找到斑竹呢?”女人说:“斑竹村里原来是有些个,现在见不到了,只有老林子里有点吧。”说话间,一个少年晃出来,跟我齐头,肤白,几颗黑痣挂在鼻翼四周抢眼,逗号,句号。

  男孩叫瑞,几年前差一点辍学,也没少挨过命运的皮鞭。瑞7岁时,为了躲债的父亲一逃了之,母亲出走再嫁,近八十岁的爷爷奶奶颤颤巍巍扛起了爹娘的担子。一家人,老的老,小的小,贫困像一根斑竹狠狠地从他们体内穿堂而过。我问瑞;你现在大了,知道父母为什么离婚吗?瑞低头,玩手指。我为我的残酷而后悔,正准备找个开心的话题。瑞忽然抬头:“是穷吧。”他开始盯住墙角一处发呆,若有所思的样子。瑞清瘦言短,此刻,我只觉得他的内心有很多奇怪的念头在往外涌,他的“穷”在屋檐下炸裂延伸,受伤后的他因失血过多而自卑、胆怯,绕着同学们走,躲着人群溜边,父亲的逃避和母亲的放弃早已泥成了一口缸,记忆拼命攒压流出苦水,死死地围住他。他没被淹死,却时常呛水,从7岁到12岁,他一直背着这口缸,拼命地抵抗拒载,缸在路上颠簸,水飞溅出来降落在脸上,男孩成了斑竹,逗号写出了12岁之前的篇章,沮丧、苦楚没完没了,这一切在扶贫工作队驻村后,慢慢画上了句号。瑞从此多了几个爸爸和妈妈:杨伯伯、胡叔叔、谭叔叔、王阿姨。瑞被爸爸妈妈接到家里玩,走出农村去看世界,他们给瑞买书写信,还给他零花钱,空了一起看看星星聊聊天。奶奶不哭了,土坯房变成了大白房,无论冬夏,太阳都会攀上屋前的老花栎,和瑞一起追逐绿油油、金灿灿的未来。村里翻天覆地的变化,合作社每年的分红收入足够他们画出一个金色的版图,上面种着明天和希望,他们要与它世世相守,凤凰于飞和鸣锵锵。

  用凤凰作比,自然有来头。顺着溪水蜿蜒往村东走,几处高门老宅拥在一处,屋是老的,是文物,灯笼、对联,新崭崭,红堂堂,妥妥地历史小肚兜,暖着护着一方筋骨神祇。我和几个当地的中年汉子树下闲聊。他们说,这儿是宝地,有人看到过凤凰哩。我自然不信,随他们信口自嗨。老杨见我不屑,翻出手机用照片证实,因为拍摄角度巧妙,山棱棱中凤凰、凤头、凤翅、凤爪依稀有形,忽然明白,楚人尊凤,是骨子里的基因,是这里祖祖辈辈的基因,这似乎成了规矩,老杨是楚人,又是“村民”,护着规矩当然再正常不过了。

  凤栖之地必有宝物,是楚先人信之不疑的一种理念。

  老杨是文化人,喜欢干文化事,刚来时听说村里流传此地是卞和得玉的地方,他就动了劲,到处查资料,非要弄得一清二白,结果并无史料记载和实物印证。荆楚脉系那么大,繁若星宿的山脉又沉默无语,斑竹村在历史上名不见经传,他到哪里查?我逗他:“你就让斑竹村谜一样的存在呗!”

  登高远眺,村里的柏油马路早已结网,251省道骑上茶马古道径穿入境,任由谁顺着251用力一拽,即刻聚成魔幻般一串串网兜,兜里明月清风,阡陌纵横,村民携竹舞,凤凰弄蹁跹,万山成玉珠。斑竹村谜一样的历史,在真相的照耀下,闪闪发光,漂漂亮亮,宛若仙家。

  走时,我要了瑞的电话,发了短信给他。“《尔雅·释鸟》郭璞注:凤,瑞应鸟。你的名字含福,你会成为快乐的鸟。”一路上,我一直在想,晚上的梦中,瑞说不准会和凤凰们会合,在老花栎上唱一些快乐的歌吧,而老花栎下的孩子们,不知该怎样的羡慕呢。

  曾经,斑竹村的年轻人走了,他们在花栎树下出发,散落在社会的各个角落,即便是出苦力,挣微薄的养命钱,他们也发誓再不要回到这里,这里瘦弱不堪,濒临窒息,老花栎下的家分明就是整日喉咙里卡住的土疙瘩。如今,精准扶贫让土疙瘩亮了,花了,新了,世代耕种的土疙瘩,疲惫的土疙瘩,衰老的土疙瘩,孤独的土疙瘩早已被姿仪绰约的无限风光惊醒,被村西数百亩各类培育养殖基地唤醒,被村东大大咧咧的光伏发电方阵照醒,被村中簇新的别墅里家人的欢笑暖醒。他们回来了,要在自己的土地上掀开一轮一轮火热的生活了。

  初次走进斑竹村感受里有点点滴滴的痛,更有凤凰涅槃的壮烈和希冀。从古到今,人都在造心,如果说以前村人的心是斑竹,那么现在和未来,只有美玉才配镶嵌他们的心,凤凰才能托起他们的梦。

  《光明日报》( 2020年08月07日 14版)

[ 责编:孙宗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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