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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赵大民
大柴沟,是豫西的一个庄子。
你若见了大柴沟的人,问他是哪个庄的,他定会笑着说:“长黄楝树那庄儿哩。”
大柴沟的黄楝树,村里村外都有名,但没有一个人知道黄楝树到底多大岁数了。树的铭牌上倒是写着六百年,大柴沟的人对此不以为然,说它是树神、树仙,少说也有一千年了。
不管是六百年还是一千年,都不太重要。重要的是,黄楝树成了一庄儿人的魂儿。
大柴沟的人家,大多住在村里的平地处,黄楝树却长在村东的最高处,能把村里的每一户人家都看在眼里,记在心中。
我对大柴沟是熟悉的,对黄楝树也不陌生。因为大姑就嫁到了那儿,且她的家就挨着黄楝树。
听人说,大姑父因为脸上落了个疤瘌,大姑起初不愿意嫁过去,待相了亲,见了那古老的黄楝树,大姑竟答应了,和大姑父过成了一家人。后来我问起这事儿的真假,大姑笑着说:“看见黄楝树,大姑的心就安了,觉着人不会孬。”
大姑和大姑父养育了五个儿女,日子并不轻松,但他们从来没有把肩上的挑子撂下,即使腰压弯了,身上还是有使不完的劲儿。
那一年春天,我去看他们,他们正为小儿子上高中的钱发愁。
吃饭的时候,桌上有一碟嫩黄的芽菜,清香可口得很。我问:“这是哪儿来的珍品?”大姑父笑了:“是黄楝树芽儿。”我说:“黄楝树的叶不是苦的吗?”大姑父说:“不仅仅是叶,连它的枝儿、皮儿、根儿都是苦的,只有春上的芽儿才是甜的、香的。”
他对我和表弟说:“今儿叫你们尝尝,是要你们知道,再苦的日子只要熬过去了,就是甜的。”我们品咂着这香甜的滋味,就想到黄楝树受了一冬的苦。
后来,表弟读完了高中,还考进一所名牌大学。
黄楝树长得不是地方,那里的土不厚,薄,但它就长在那里,静静地守着村里人。黄楝树的身边,并没有什么保护措施,连栅栏也没有。它的干,高大笔直,是优质的木材,能卖上好价钱,但庄子上没有一个人动过这样的心思。人们说:“钱,不是啥都能买来的。”它的枝儿大,也没有一个人去砍了当柴烧。黄楝树的西边有一口井,再旱的天也没有干涸过,且井水甘甜。村里人都相信那井是黄楝树赐予的。
村里的人,一代更替着一代,每一代人都这样守护着黄楝树。但若有外村人生了毒疮,得了痢疾,到村里寻黄楝树的枝叶和皮做药,村里人会马上答应,领着他们去取下几枝、几片,让来人高兴地回去。
村里的人都把黄楝树当作亲人一样看待。心里有高兴事儿了,便坐到黄楝树下给它说说,似乎那样就更得劲;不顺心了,也会到黄楝树下静静地坐着,看它春天嫩黄的芽,看它夏天碧绿的叶,看它秋天油亮亮的果和细碎的叶,看它冬天黑黝黝的,或直插云霄或蔓延四周的枝条,一时心境就开阔起来,心想人也要如黄楝树一样顽强、沉静、博爱。
那一年春天,在地里劳作了一辈子的大姑父去世了,儿女们遵照他生前留下的话,把他埋在了黄楝树的东边。他说:“黄楝树陪着我,心里就不空。”
朝阳下,黄楝树鹅黄的细叶子,衬着米粒般细碎的花,让人宁静、温暖。
后来,大姑也走了。当大姑和大姑父葬在一起时,我想起了大姑和我说过的话:“以后我和你姑父都睡在黄楝树旁,就中了。”
那是一个冬日,黄楝树的叶子落光了,树身笔直,像披了黑色的龙鳞,枝丫阔大,黑得沉稳,一如母亲敞开的怀,儿女的任何心愿它都会满足。
我跪着大姑,也跪着一棵树。
而今,黄楝树依然站在村里的最高处,村里的人和事,它依然看在眼里,装在心里。村里许多人到了外面的世界,但归来后总要到它的身边,跟它说说话,似乎只有这样,心里才踏实。
一个村庄与一棵树的故事,不会中断,不会丢失。一代又一代过去了,老树不会老,村子正年轻。
《光明日报》( 2023年04月14日 15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