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吕如羽（中国人民大学外国语学院讲师）

　　“您知道，上了年纪的人总是有些癖好执念。而我的执念便是希望作品被贵社的‘七星文库’丛书出版……”法国著名作家路易·费迪南·塞利纳曾在给出版商加斯东·伽利玛的信中如此写道。的确，自20世纪30年代问世以来，法国伽利玛出版社编辑发行的“七星文库”丛书汇集了法国文学自古至今重要作家的著作，亦涉及相当数量世界其他国家杰出作品的译作，在法国图书界拥有巨大的影响力，入选“七星文库”对作者而言意味着极高的认可与殊荣。而自20世纪70年代末起，《红楼梦》《三国演义》等中国经典作品法译本也陆续由“七星文库”推出，进一步拓宽和深化了这一丛书的内涵，亦展示了图书翻译出版与文化交流互鉴之间的生动关系。

加缪“七星文库”作品全集。吕如羽摄

　　成本高昂的出版典范

　　1931年，一位年轻的独立出版商雅克·席夫林在巴黎创建“七星”出版社，推出“七星文库”丛书。这一名称取自以皮埃尔·德·龙沙为代表的7位16世纪法国人文主义诗人组成的“七星诗社”，亦源于“昴宿星团”之名。通过此套丛书，席夫林希望为公众呈现最为卓越的古典和现代作家的作品全集。问世之初，“七星文库”便推出了波德莱尔、拉辛、司汤达等著名作家的作品。1933年，由于席夫林资金运转困难，在法国作家和文化界名人安德烈·纪德的建议下，法国伽利玛出版社将“七星文库”纳入旗下，并依照席夫林的宗旨原则持续推出该系列丛书。如今，“七星文库”已出版近1000册书籍，涵盖了200余位法国和其他国家重要作家的作品。另外，自20世纪60年代初，“七星文库”每年还会限量出版一位作家的图文纪念册，由各大书店赠送给购买三册以上丛书书籍的忠实顾客。尽管由于成本高昂，“七星文库”丛书售价不菲，丛书最近几年的销量仍稳定在每年27万册左右。丛书中，迄今为止销量最高的是《小王子》作者安托万·德·圣-埃克苏佩里的作品，《追忆似水年华》的作者普鲁斯特全集位列其后。法国19世纪现实主义巨匠巴尔扎克则是整套“七星文库”丛书中占据册数最多的作家，目前已发行的16册巴尔扎克作品全集涵盖了12卷《人间喜剧》、3卷作家信件和两卷其他体裁作品。

　　“七星文库”丛书尺寸小于常见的32开书籍，但其装帧排版尤为精致典雅，为一代代读者提供了阅读的舒适和乐趣。书籍统一采用薄且韧的米黄色半透明纸张，字体精细雅致，排版简洁明朗。在由专为此套丛书而设计生产的大型机器完成图文印刷工序后，书籍内页被送往一家位于巴黎郊区的工厂进行装帧。一册“七星文库”的装帧过程往往需要数周的时间。丛书封面以新西兰绵羊皮制作而成，另附有带插图的封套和透明塑壳。有趣的是，不同的皮面颜色标识了不同时代的作品，例如，20世纪作品封皮为浅栗色，19世纪作品封皮为翡翠绿色，18世纪作品封皮则为蓝色。书籍正反封面皆无任何文字图画，唯书脊装饰有横向镀金细丝，靠上方处以烫金大写字母标出作者及分册书名。自问世起，“七星文库”丛书的装帧外表和印刷版式始终保持一致，具有较高的辨识度。

普鲁斯特。资料图片

　　现总编于格·普拉迪埃曾介绍，一册“七星文库”的诞生往往需要三到六年的时间，有的甚至耗时更久。编辑部对收录作家的筛选可谓十分严苛，每当有“新”作家入选文库，各家媒体的文化版面都会以头条新闻进行报道。在文库涵盖的200余名作家中，至今仅有纪德等极少数作家能够于在世期间由“七星文库”出版其作品全集。前文提到的法国作家赛利纳尽管屡屡写信要求进入丛书行列，但其文库版全集仍在作家去世之后方才得到出版。而当法国当代著名作家让·端木松接到来自编辑部的电话时，这位法兰西院士欣喜若狂，感叹道：“入选‘七星文库’，这可比得上一个诺贝尔奖！”在确定作家后，编辑部邀请多位相关领域专家学者负责作品全集的编辑评校，进行作品整理分册、序言撰写、作者生平考证、版本著录、注解考据等大量工作。自20世纪50年代以来，丛书显著增加了作品批评考据部分的比例，在上千甚至两千多页的一册书中，编者的评论注释平均占据了五分之一的篇幅。在经严谨校订的作品内容基础上，细致翔实的文献资料和深透全面的介绍评论大大增强了“七星文库”的文学权威性，使其成为一座极富学术参考价值的作品“博物馆”，也为普通读者系统深入了解著名作家作品提供了可信赖的入口和充沛的资源。

　　如今，“七星文库”以每年出版10～12卷的速度分册推出作家全集。在再现经典的同时，这一系列丛书本身也成为法国文化图书行业的经典之作。文学群星流淌于时间长河，“七星文库”丛书则将之驻留于卷卷纸张，以其独树一帜的出版模式延续和成就着文学殿堂里的璀璨光芒。

巴尔扎克画像。资料图片

　　风格各异的杰出作家

　　自问世起，“七星文库”丛书便致力于出版经典作家的作品全集，在秉持这一宗旨的同时，伴随着时代的变迁和文学观念的发展，丛书又始终保持开放态度，在多个维度上进行着自我开拓与革新。

　　丛书坚持一贯严格的“准入门槛”，同时不断纳入更多风格的杰出作家。20世纪末到21世纪初，“七星文库”陆续出版了一批法国现当代作家作品，也由此将20世纪法国文坛出现的崭新小说创作理念和叙述方式迎入了丛书提供的经典范式之中。2006年，在法国“新小说”流派代表作家克罗德·西蒙去世次年，“七星文库”出版了这位作家的作品全集。尽管该书出版时作家已经去世，但西蒙在生前接受出版社邀约，亲自为全集第一册挑选了作品。西蒙的写作往往打破时序、虚实交错，以与传统文学作品迥异的写作风格描写战争等与当代人类生存境遇紧密相关的主题，“七星文库”版作品全集的出版是对这位风格独特的作家文学地位应有的确认，在法国媒体和公众中引起了热烈反响。同时，儒勒·凡尔纳、马克·吐温等风格较为通俗的作家也在近年来进入丛书的序列之中。如凡尔纳全集编者所言，“凡尔纳本人和这个世界一样具有多样性”，文库推出的全集不仅将这些作家的代表作重新编校出版，更因全面的文稿收录和深刻的剖析评论揭示了他们藏于“畅销书作家”标签之后更为丰富的创作面向。

　　越来越多的外国作家作品也通过这一系列丛书在法国以译本形式问世。自丛书诞生起，艾伦·坡、莎士比亚等西方作家的作品译本便被选入丛书之列，自20世纪70年代以来，丛书涵盖的作品语种愈加广泛，从《红楼梦》到《罗摩衍那》，从《一千零一夜》到安徒生童话，来自中文、日语、梵语、阿拉伯语、丹麦语等20余种语言在内的200余册世界各国重要作品的法语全译本纷纷问世出版。另外，丛书还陆续推出了意大利语、德语和西班牙语诗歌选集的双语版本，以原文和译文相对照的方式保留和展示了语言文化的多样性与互通性。在这一过程中，“七星文库”成为联通法国文学与其他国家文学的重要桥梁，同时也为世界文学的比较和对话提供了一片宽广的平台。

安托万·德·圣-埃克苏佩里。资料图片

　　尽管丛书主要收录文学作品，但法国20世纪哲学家米歇尔·福柯、19世纪历史学家儒勒·米什莱等著名学者的“七星文库”版作品全集也在近年来问世。伴随着这些在人文社科领域举足轻重作品的结集出版，一方面，丛书涵盖的学科领域和其构建的内容空间得到了进一步的扩展；另一方面，在打破学科疆域、进入这一经典文库后，这些人文社科经典作品内在的跨学科属性也在某种程度上得到了体现。

　　在“七星文库”丛书近一百年的发展历程中，背景多样、风格各异的作家被纳入同一种经典化的框架之中，又在共通的编辑出版模式里得以彰显多样个性。伴随着更多种类作品的进入，浩瀚数百卷的“七星文库”不断探索着经典的疆界，拓展着文学的可能性。而在这一动态进程之中，来自古老中国的作品又为这片绚丽星空点亮了新的耀眼光芒。

　　与中国经典结缘

　　1978年，“七星文库”出版《水浒传》全译本，从此开启了丛书的“中国之旅”。迄今为止，该丛书已出版了《水浒传》《西游记》《红楼梦》等多部中国文学作品全译本，以及《儒家》和《道家》等中国古代哲学经典合集。丛书一贯谨严的编辑风格与其在法国图书界的权威地位有效凸显了作品本身的价值，推进了其在海外的“经典化”历程，而一系列中国古典名著又以其极高的文学艺术水平和思想文化底蕴提升了“七星文库”本身的内涵和意义。

　　事实上，中国古代文学哲学作品在法国的译介传播早在17、18世纪便已开始。在1991年出版的“七星文库”版《西游记》全译本序言中，译者雷威安便谈道，在过去的一个半世纪里，法语读者已对此部伟大作品有了少许了解，而如今，将这本小说“以比以往都更为忠实和完整的方式”呈现于读者面前的时刻已然到来。诚如这位法国汉学家所言，出于语言隔阂、资料缺失等多方面原因，早期法语译介往往较为零散，在篇目选择和翻译阐释上也多少有些主观和片面。相较之前的译本，“七星文库”版中国文学哲学作品译本则明显体现出了系统化的特点。多部中国古典名著以全译本的方式出版问世，儒家和道家哲学的多部经典也在经全本翻译后结集出版。这一成果得益于伽利玛出版社及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等机构的资助推动和“七星文库”成熟的全集出版模式，更依托于多位深耕中国文学文化的优秀译者。这一系列译本的译者群体涵盖了雷威安、谭霞客、艾田蒲等当代法国最为杰出的汉学家，亦包括了李治华这样的优秀中国法语译者。在《水浒传》译本前言里，艾田蒲高度赞扬了译者谭霞客的工作，提到其耗时八年之久，“一段一句一词都未遗漏”地翻译了这一“中国文学的瑰宝”，并在翻译时能够兼顾对中文原文的忠实传达和法语译文的优美流畅，从而为法语世界带来了一部杰出作品。而《红楼梦》法译本的翻译工作自1954年开始，历经27年时间方才结束。该译本由中法三位学者共同完成，中国译者李治华将中文原文译为法语后，他的法国妻子雅歌对译稿进行修改润色，而曾在中国旅居近半个世纪的法国汉学家铎尔孟则负责最后的审阅校对工作。李治华在文章中回忆，每周二下午，他都会将新译稿送给居住在巴黎北郊的铎尔孟先生，后者则将校订稿念给他听，两人对其中的不妥之处再加探讨，“十年如一日，风雨无阻”。在现藏于中国现代文学馆的《红楼梦》法译本手稿上可以看到，译者和校对者对这一译本可谓用心至深，几乎每一行译文上都有着密密麻麻的修改痕迹。如此，在多位卓越译者的心血倾注与出版机构的组织推动之下，经过延续近三个世纪的传播历程，“七星文库”丛书终于将多部中国古代文学哲学经典的完整面貌呈现于法语读者和研究者面前，作品承载的博大精深的中国思想文化也得以进一步在欧洲传播。

“七星文库”版《红楼梦》法文全译本第一册封面。吕如羽摄

　　中国古典名著的翻译过程中，面对中文文本优美特殊的文字形式和丰厚深刻的内在意蕴所带来的种种挑战，译者们采取了多种不同方式进行转换处理，他们的译文也为文学作品的跨文化传播提供了诸多参考和启发。面对《红楼梦》中的诗、词、对联、谜语等大量韵文，译者选择遵循法国格律诗的形式，大多将其译为每行十二音节或其他固定数量音节的法语诗句，且十分注重诗句之间的格式对仗，还在多处实现了诗句的押韵。在翻译书中“玉带林中挂，金簪雪里埋”这样以谐音达成一语双关效果的诗句时，译者往往在翻译诗句意义之后加以注释，说明诗中字音与字义之间的关系。而对于《红楼梦》中各有含义的人物姓名，李治华和铎尔孟在多番讨论后达成一致，在文中统一将所有人名意译。译者在此中颇费心思，李治华特别举例，“袭人”之名为动宾结构，但人名一般以名词处理，最终译者依据宝玉所引出处，将其译为“香气之袭来”。李治华坦言，这种翻译方式有时不免冗长，也在一些读者和专家中引起了争议，但如果采取音译的方式处理，许多读音相似的人名很容易被混淆，法国读者则将无法理解书中人名所隐含的人物性格、代际关系等重要元素，当人物对话中出现“此乡多宝玉”“宝钗无日不生尘”这样的诗句时，其中意趣也将难以传递给读者。

　　事实上，为了能够更好地解决意译音译之难题，并且更加全面地呈现书中人物，两卷《红楼梦》译本皆在卷首列出了意译音译人名对照表，罗列小说全部人物的法语译名、读音拼音和具体身份，以求帮助法国读者明晓书中繁多的人物和复杂的人物关系。此般翻译与介绍相结合的方式也是“七星文库”版中国古典系列译本的共有的显著特点。凭借对于中国的精进了解，在全面翻译中国古典名著的同时，译者在译本中对文本及相关知识文化背景进行了详尽深透的分析阐释。在《红楼梦》全译本的序言中，译者李治华和雅歌细致梳理了作者家世生平、小说版本、相关研究评点等内容，在法语语境中系统呈现了红学研究的重要成果；而在长达100余页的序言中，《水浒传》全译本译者谭霞客对《水浒传》的历史背景、文学种类、故事源流、戏曲改编等方面内容都做出了扎实且颇具见地的考证介绍。并且，每部译本皆包含了人物表、相关书目、中国历史地图、汉语拼音法语对照表等多种附录，译文后的注释部分更是对正文出现的大量专有名词和典故一一进行了详尽注解。由此可见，“七星文库”版中国古典名著译本不仅是中国文学哲学代表作文本内容的迻译，也如同一部集聚了当代法国汉学研究成果的珍贵档案，为法国读者集中展示了中国语言、文学、历史、社会等方方面面的元素，具有厚重多维的跨文化价值。

　　翻译是推动中国优秀文学艺术作品“走出去”的关键方式，“七星文库”多年来在法国图书业建立的认可度和影响力又如同锦上添花，彰显和传播了作品本身的价值。借助于丛书成熟的出版发行模式，“七星文库”中国古典文学哲学经典全译本在法国每每一经推出，便得到法国读者、主流媒体和研究学界的广泛关注和热烈讨论。该系列译本的首部作品《水浒传》全译本在1978年问世后广受好评，译者谭霞客也因此在次年获得了由法兰西学院颁发的年度文学翻译奖。1981年，《红楼梦》全译本出版后，各家报刊纷纷及时跟进报道。《世界报》发表书评，高度评价这部“伟大而深刻”的文学作品，认为“这部继《水浒传》后进入‘七星文库’的18世纪中国文学作品有着毋庸置疑的重要性”。在收录多部儒家经典的合译集《儒家》出版时，法国哲学界学术月刊《哲学》杂志则对译本进行介绍，并引用译者序言，强调儒家学说的重要价值。如今，该系列译本在法国多家线上线下书店皆有销售，并被法国众多学术机构的图书馆收藏。而在许多法国高校的中国语言文学系，此套丛书也是学生与学者研究中国古典名著时必不可少的参考书目。“七星文库”版中国古典作品译本书写了我国人文经典译介传播史上的重要篇章，扩大了中国文学艺术在海外的影响力，也展示了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强大的生命力和广阔的传播前景。

　　《光明日报》（2023年12月14日 13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