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鸣 镝】

　　光明日报记者 蔺紫鸥

　　1月17日，特朗普的党内竞争对手妮基·黑利在接受采访时表示，美国从来都不是一个种族主义国家。采访视频播出后，迅速引发民众嘲讽和质疑。

　　在美国，种族歧视问题虽是老生常谈，但依然足以搅动选情。原因在于，对于如何看待种族歧视和DEI（多元、平等和包容的缩写）等解决方案，美国社会远没有统一的答案。

　　近日，哈佛大学校友、亿万富翁捐赠者阿克曼在黑人女校长盖伊因“反犹问题”辞职后发表长文，就落井下石般“炮轰”了哈佛大学的DEI制度。他在文中表示，DEI就是一种针对白人的“逆向种族歧视”。这篇长文仅一天内就在社交媒体X上获得2800万阅读量，7.3万点赞，并被特斯拉CEO马斯克等人转发。

　　图为2023年5月25日美国明尼苏达州明尼阿波利斯市弗洛伊德墓碑前摆放的鲜花。新华社发

　　DEI矫枉过正？

　　马斯克已不是首次公开反对DEI。去年12月，他还在X上玩文字游戏称，“DEI must die（DEI去死）”。然而就在2020年，特斯拉还曾专门发布报告详述公司在DEI方面的进展，其中包括承诺提高黑人员工在新员工及领导职位中所占的比例。

　　作为超级意见领袖，马斯克态度的转变无疑是一个风向标。这说明在“跪杀”弗洛伊德案仅仅3年后，DEI在美国社会的处境已经发生逆转。对于“逆向歧视”，如今这么多人感同身受，说明DEI已经到了矫枉过正的程度吗？

　　DEI是指多元、平等、包容，是一个旨在促进工作场所和教育机构中所有人的公平待遇及充分参与的计划，并以增加校园或职场中来自历史上受歧视群体的学生或职工的比例为目标。美国民权运动时期通过的《1964年民权法》成为该计划落实的法律保证。事实上，从20世纪60年代起，该计划就开始在美国政府、高校、企业中发挥作用，并迅速成为美国社会寻求改善系统性种族主义及其他形式的系统性歧视的方式之一。进入21世纪，DEI这一缩写词逐渐流行起来。

　　2020年，乔治·弗洛伊德、布伦纳·泰勒、艾哈迈德·阿布里等多名美国非洲裔青年遇难，围绕非洲裔美国人遭受不公平待遇的抗议声一浪高过一浪，这促使许多公司将积极推行DEI举措摆在优先地位。根据英国《经济学人》报道，标普500指数中四分之三的公司任命了多元化主管，超过40%的公司设定了提高员工种族多样性的目标。

　　然而自2023年起，经历发展高潮的DEI突然间失去了发展动力。2023年6月，美国最高法院判定高校招生中基于种族的“平权行动”违宪，这意味着高校在录取过程中不再给予少数族裔学生特殊照顾。这一判决产生了巨大影响，截至同年7月，22个州已出台40部法案限制公立大学的DEI举措。

　　千辛万苦争取来的平权措施，就这样人间蒸发了。

　　美国佛罗里达州州长德桑蒂斯 新华社发

　　DEI为何失去光环

　　流水淘沙不暂停，前波未灭后波生。DEI虽几度浪潮澎湃，却难以涤尽根深蒂固的种族歧视，甚至被回头浪打了个人仰马翻。

　　DEI反对者认为，由于臃肿的行政体制与官僚主义，DEI并未充分利用公共资源，而是成为一种意识形态化的表达与政治宣传运动。他们举例说，在课堂上，教授可能因为某个词语使用不当而招致投诉，也可能因为展示敏感图片被DEI办公室审查甚至解雇。2022年10月，哈姆林大学一位艺术史讲师因在课堂上展示先知穆罕默德的肖像画引发争议，并最终被解雇。该校DEI办公室认为，这位讲师的行为涉嫌“伊斯兰恐惧症”。

　　在判定校方的认定有无道理之前，人们应该了解美国是一个民意相当分裂的国家。民主党人和共和党人在一起辩论时，你坚持的“对”，很可能就是我认定的“错”。

　　毫不奇怪，DEI反对者走的也是相似的“政治运动之路”。2023年2月，由佛罗里达州州长德桑蒂斯任命负责监督新佛罗里达学院的理事会成员们，投票废除了学校仅有4个全职岗位的DEI办公室。这位州长还签署法案，禁止公立教育机构对DEI计划进行投资。此举作为德桑蒂斯巩固“保守派文化斗士”形象的政治宣告，当时被认为是其寻求2024年共和党总统候选人提名的又一次尝试。（现在，德桑蒂斯已经退出党内争夺，并明确支持特朗普参选总统。）高压之下，全职员工不到100人的新佛罗里达学院仅去年就有36位教职工离职，教学几近瘫痪。

　　在经济领域，包括谷歌和脸书在内的企业据传均大幅压缩了DEI相关资金。更有甚者，针对企业多元化及包容性项目的诉讼也在不断增加。无畏基金是一家为有色人种女性经营的企业提供早期融资的基金公司，现在却因“多元化”卷入官司。一家由保守派激进分子创立的非营利组织提起诉讼，称无畏基金的投资项目涉嫌“逆向歧视非黑人妇女”，该诉讼目前正等待裁决，其结果或将成为类似诉讼的风向标。

　　随着近一波反种族歧视的浪潮逐渐退去，如今美国社会又回归了民意对立的常态。

　　“结果公平”与“机会公平”

　　一时间，“DEI”一词已被反对者塑造成当前美国经济及社会问题的元凶。正如阿克曼在其长文中所称，DEI只追求“结果公平”而非“机会公平”，对白人造成了逆向歧视。

　　美国《财富》杂志评论称，仅在2023年，DEI就成了俄亥俄州火车脱轨事故、硅谷银行破产，以及最近大学校园里“反犹主义”的罪魁祸首。

　　DEI当然不可能是一切问题的根源。实际上，俄亥俄州火车脱轨事故暴露出美国基建投资缩水、安全监管缺位等问题，硅谷银行破产与美联储去年的激进加息政策相关，美国高校的风波是美国族群仇恨与社会分裂的缩影。

　　假如跟着DEI反对者的思路走，问题的焦点就变成了“结果公平”和“机会公平”，哪一个更公平、真公平？但如此思考问题就绕不过去一个悖论：被指享有比白人更多机会的少数族裔，却忍受着远不如白人的社会经济待遇。

　　美国社会针对少数族裔的歧视仍然根深蒂固。“反诽谤联盟”梳理了全美2022年发生的大规模杀戮事件，结果显示，80%以上的大规模杀戮事件是由白人至上主义者犯下的。2023年3月，该组织还发布报告称，2022年美国有6700多起白人至上主义者的宣传及现场活动，创“历史新高”。美国联邦调查局关于仇恨犯罪的数据显示，与2019年相比，2020年针对美国非洲裔的仇恨犯罪上升了49%，而2021年比2020年又上升了14%。此外，针对亚裔美国人的仇恨犯罪数量也大幅增加，增幅高达167%。

　　即使从“结果”上看，美国种族贫富分化也在进一步扩大，有色人种一直以来在就业上受限于种族障碍。根据Statista全球统计数据库报告，2021年美国有19.5%的非洲裔生活在贫困线以下，而白人的贫困率仅为8.2%。2022年5月，美国普林斯顿大学和德国波恩大学学者共同发表研究指出，美国白人和非洲裔之间最大的经济不平等体现在种族财富差距上，这一差距长期稳定在6∶1。

　　近几个月来，针对DEI的大规模抵制引发寒蝉效应，企业提供的多元化官员及类似的职位空缺进一步减少。据统计，美国非洲裔和拉丁裔女性创业者获得风险投资的比例在2021年短暂超过1.05%的门槛后，如今再次回落至1%以下。

　　在这种情形下，讨论“结果公平”“机会公平”孰是孰非，意义何在？

　　《光明日报》（2024年01月27日 08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