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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朱以撒
在这个名为“日照”的滨海城市,阳光、沙滩、海浪、涛声,总是会让人想到漫长——漫长的时日,那么多的过往。海岸线在潮水的拍打中不断地向前延伸,一直到看不见的远方。漫长,会让我们想到许多事物,比如悠扬而辽远的长调、连属无端一笔尽兴的草书线条、无从拂开的袅袅情思,还有那些难以言宣的期待。《大明宫词》里,太平公主请明清远给她看掌中纹路的走向,明清远说:“公主掌中纹路如凤尾悠长婉转,再看公主凤颜龙颈,真乃伏羲之相。”这就调动了观众的想象——舒展的、蜿蜒的、细腻的、润泽的。
万平口从南到北展开的海岸线,使热爱徒步的人,有意施展自己的力量。这种原始的行走,要多久才能走到尽头?行走是人对大地的一种触摸,比安坐车马上更为真切。早先的一段时日,我曾赤足而行,如此,与地面有一种实在的摩擦,能感受地面的平缓与崎岖,干燥与湿润。此刻,有人提着鞋子,在细密的沙子上走动。潮来潮去,沙滩洁净,双足在上,柔软如绵。此时是暮春,离旅游旺季还早,滋润中有一丁点凉意。人迹无多,会生起空旷岑寂的心思。海水盈满,不息地发出低沉的声响,从深处浮到海面上。细细倾听,涛声与涛声还是有差别的。我从东海来到黄海,对陌生之地生出了许多敏感和好奇,会将它和自己已经熟识的场景比较——海水拂面的刚柔、海水起伏的强弱,还有海岸线不同的弧度。当年读曹孟德的《观沧海》,觉得他有些急切了,他想把澎湃的情调塞入这短短的诗行里。现在我们沿海岸线行走,更多的是散漫、徐缓。人和自然是没有什么可比性的,大海、沙滩、海岸线,千万年后还是如此,而行于海边的早已是另一些人。
插图:周艺珣
欧阳修曾说自己中年之前有许多艺文方面的爱好,后来都放弃了,只有写字被他保留下来。他认为写字可以“消日”。写字,给了人独立而为的机会——在书写中,自由、闲雅地任时日悄然滑过。许多文士喜于独自游历,独自书写,不管来日很多还是无多。欧阳修不在宋代大书家之列,但他的“消日”观还是给人很多启示——在徐缓中也能产生力度。人不是夸父,不必与日逐走而渴饮河、渭。太阳终究是追不上的,反而让自己憔悴。如果认同“消日”之说,心绪理所当然沉着下来,眼神看世相多了一缕深婉不迫,笔下也能够生出轻逸之迹,此时可以称“松弛”了。一些人在观光车上沿海岸线疾驰,一些人却不吝脚力,沿海岸线行走——前行速度不同,使得他们过后对海岸线进行的评说,也会有很大的差异。
到万平口看日出,是许多行者的愿望之一。尽管人们在故乡、异乡已经看过不少日出——山岭中的、乡野间的、平原上的,但是来到适宜观日出的地方,还是会早早起身,疾行至最佳的观赏点。“太阳每一天都是新的”,这句话已经没什么新意了,却还是能激励人,让人静静等待。清晨的海边空气清新,昨夜的涛澜涌动,已经转为轻轻拍岸。远处水汽迷蒙,每一个缝隙都让潮气充满着,只等着红日初升时一举廓清。等待使人浮想,未露面的朝阳此时是什么样的一种状态,没有谁能说清。它被一方厚重的屏障阻隔了,光焰不曾泄漏。天色逐渐明朗起来,有鸟群拍翅掠过,时间又近一些了。爱看日出的人,心思或许是向上的、腾跃的、蓬勃的,他们及时赶到,就为了不负朝阳冲出地平线的一瞬。互不相识的人们,只因爱好相同,自觉地聚拢在一起。
万平口也是看日落上好的方位。看日出和看日落的通常是两拨人,心境不同,趣味有别。看日出可以感受一种激情,互相分享喜悦;看日落则静默无声,似乎无甚可说,自己有所感即可。午后的时光很是温暖,心弦渐渐松动起来。夕阳开始西颓,全然可以把握它的行踪,也就不必急切。看日落的人多半不是专程来的,他们正好在海岸线上行走,或者在沙滩上休憩,赶上了,就顺便看看,全然不费心力、脚力。看日出是有变数的,总会听说某人到了哪座名山未能如愿看到日出的惋惜,逢雨逢雾,缘由不少,由此引发人们对无常的思考。而能否看到日落,大抵可以预料,这也使行者感到安逸,或坐着,或倚栏,随意的,遣兴的,看日头渐渐消失,然后离开。日出有如一幕大戏开场,帷幕张开时,一切都才开始,让人心怀璀璨,踌躇满志。而日落则不同,虽然徐缓,终究是渐渐向下行走。海边,一位坐在轮椅上的老者由家人推着,好像在注视日落的轨迹,又好像视而不见。他更陶醉的似乎是拂过脸庞的那一缕缕风,这使他舒适之至。面对落日,最好什么都不想,只是单纯地欣赏,如此就简单轻松了许多,任暮色渐渐合拢过来。
后来,我们乘船,到海的另一边。人与巨大的船相比,自见渺小;而船比之于海,则又渺小之至。人不是飞鸟,无从掠过大海的浩渺,但人高于飞鸟的地方表现在善于制造工具。工具制成了,或腾空而起,或破浪前行,抵达辽阔与遥远。对于常人来说,海上时光只是人生的一点过渡,没有谁会在海上停留太久。这也使写陆地的人多,写大海的人少,没有谁像琢磨陆地那般地琢磨大海。在船这个浮荡的空间里,若论说起大海的深度、广度,真是苍白之至。记得《晋书·王羲之传》中说:“与道士许迈共修服食,采药石不远千里,遍游东中诸郡,穷诸名山,泛沧海,叹曰:‘我卒当以乐死。’”想当年王羲之陆上风光穷尽,浮槎泛海,感叹无限——一个人临海,会生出许多不同的思绪,哀乐、死生、有无。在海上,也可以窥见一个人的襟怀、风度。《世说新语》里写名士谢安和几位朋友于海上泛舟游玩,不料风浪骤起,众人神色慌乱。船越前行,风浪越大,众人惊惧乱作一团。与之形成对比的是谢安,他安坐船中视若等闲。后人以此观之,以为谢安“足以镇安朝野”。
海边有一座森林公园。正是海洋的吞吐、舒卷、开合,使树种有了更多竞争。这里树种繁多,可知的有刺槐、黑松、杨树、水杉、雪松,更有众多未知的。南朝梁的吴均曾这般描写:“负势竞上,互相轩邈,争高直指,千百成峰。”我不知吴均描写的是哪一种树,但在这个森林公园里,以此来描写水杉,再恰当不过。水杉这种植物是有象征性的,正直、上行,有凌云摩天气象。一大片的水杉,给人的就是张放的气势,在半空中迸发出清洁的绿意。眼前这片巨大的森林,像一张绿色的大网,在高处延伸。其中的细节极有条理——每一株树本能地规划着,使每一枚叶片都有和阳光雨露碰触的机会。生存的智慧是千万年来渐渐积蓄起来的,不如此就要走向式微和消失。春日和煦、潮润,生者察觉到大自然的眷顾,一些新叶长出来了,一些枯枝掉落了。一些枝叶与母体紧密结合的同时,一些枝叶正脱离母体,再无关联。一切了无声息,合于生存就是天道,不必伪饰、雕琢。我认识不少能写一手锦绣文章的文士,写作功夫已经娴熟之至,如珠走盘,然而若要言说欠缺,或许是笔意达不到闲云出岫、归鸟入林那般自然——信手、信笔少了,有意为之多了。钱谦益说得好:“天之生物也,松自然直,棘自然曲,鹤不浴而白,乌不黔而黑。”对于写作者来说,或许不是指腕间的问题,而是其他——随着年齿的增长,将名利看淡,不徇人矜己,笔下之痕有可能渐渐近于自然,如同这里的一株水杉。
一个城市以“日照”为名,大抵缘于与阳光的亲密。在阳光的照耀下,万物繁富,始终向上、向前。一座城市使行者留恋,并不是缘于那些字面上的指标、数字、百分比。行行复行行,沙滩、大海、日出、日落、森林,还有漫长的海岸线,都是充满诗意的所在。正是它们,使短暂的数日生出此行不虚的美好。
《光明日报》(2024年10月11日 15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