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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术争鸣】
作者:张小锋(对外经济贸易大学党委副书记、马克思主义学院教授)
秦统一是中国历史乃至世界历史上的重大事件,影响深远。迄今为止,探索秦统一原因的论述很多,均各抒己见,见仁见智。近日,李禹阶教授在《制度效应与资源整合:秦王朝大一统原因再探》中指出,秦国横扫六国,建立统一国家,本质上是秦国在制度重构与资源整合上不断调适的结果,取得凌驾于关东六国之上的巨大优势。王子今教授在《秦统一进程中的文化转型》中指出,对于秦统一进程及秦统一原因的考察,仍可以多方位、多角度、多层面地进行研究,关注技术层面的条件,从文化史视角展开分析,是一个有积极学术意义的新角度(《光明日报》史学版2024年8月19日、10月14日)。的确,历史上任何重大事件的发生,都不是简单的偶发事件,必有深刻而复杂的原因,秦统一的原因是多方面、深层次的,以下两方面尤其不应忽略。
秦顺应了社会发展所需、诸国百姓所盼的统一大势
战国时期是“古今一大变革之会”(王夫之:《读通鉴论·叙论四》)。这一时期,社会发生深刻变革,生产力飞跃发展,铁犁牛耕更为普遍,水利事业进一步发展,社会经济空前繁荣,人口数量迅速增加,各诸侯国先后确立封建制度。这些都为社会经济发展驶入快车道创造了良好条件。然而,由于诸国分裂割据,各国文字各异,影响了文化交流;各国的道路宽窄不一,影响了交通往来;各国不仅自铸货币,而且内部各个地区也都自铸货币,度量衡制度相当混乱,这些都严重影响了各地间经济的交流和发展。经济社会的进一步发展,迫切需要统一。
分裂必然带来征战,割据终将导致壅蔽。由于诸侯割据,“强凌弱,众暴寡,兵革不休”,所造成的破坏十分惨重。各个诸侯国间为了赢得战争,无所不用其极,如用火攻、水淹等,伤及的无辜无算,使得百姓苦不堪言。同时,诸侯割据也给游牧民族入侵提供了机会。雄踞北方的少数民族林胡、楼烦、匈奴等伺机南下,掳掠中原沿边地区的物产、人口,以至“边不得田畜”(《史记·李牧列传》)。“元元之民冀得安其性命”,百姓强烈渴望结束战争,迎来安定和平。
与此同时,尽管诸国并峙、各自独立,各诸侯国民众在思想深处却早已打破了诸国分野,如《荀子·王制篇》主张“四海之内若一家”。许多思想家和游士均称各国为中国。各国之间的人才流动成为常态。各国诸侯也将这些人才和民众,视作自己的臣民,并以各种优抚政策条件加以吸引。《商君书·徕民篇》保存有秦招徕魏、赵、韩之民的资料,称“以草茅之地,徕三晋之民,而使之事本”,“利其田宅,而复之三世”。杜佑高度评价这一举措,认为这是秦“国富兵强,天下无敌”的根本原因,“于是诱三晋之人,利其田宅,复三代无知兵事,而务本于内,而使秦人应敌于外。故废井田,制阡陌,任其所耕,不限多少。数年之间,国富兵强,天下无敌”(《通典》卷一《食货典·田制》)。这些都为统一国家的出现奠定了深厚的社会基础。
在这样的历史背景之下,秦国顺应历史发展大势并对此进行了论证和引导。《吕氏春秋》为秦统一战争的“正当性”进行了有力辩护,主张“义兵”,反对“偃兵”,宣称“攻无道而伐不义,则福莫大焉,黔首利莫厚焉”。所谓“义兵”是指秦统一六国的战争,也有矫正秦此前每战必大肆屠戮之失的用意,旨在赢得民心。大梁人尉缭入秦献策,受到赏识,任为国尉,其著作《尉缭子》同样为秦统一战争的合理性进行更为系统的论证:“王者伐暴乱,本仁义焉。战国则以立威抗敌相图,而不能废兵也。”“凡兵,不攻无过之城,不杀无罪之人……故兵者所以诛暴乱,禁不义也。兵之所加者,农不离其田业,贾不离其肆宅,士大夫不离其官府,由其武议在于一人,故兵不血刃而天下亲焉。”受吕不韦、尉缭等人影响,嬴政在统一进程中,尤为重视舆论战,宣扬秦国统一战争的目的、性质和意义,以便争取民心。他四处谴责“六国回避,贪戾无厌,虐杀不已”的行径,声称秦统一六国的战争是“兴义兵,诛残贼”之举,目的在于“诛乱除害,兴利致富”,以达到“永无战争之患”。通过大力宣扬灭六国的目的和意义,“人人自以为更生”,“莫不虚心而仰上”,为秦一统天下做了舆论上的准备,赢得了群众基础。
秦自商鞅变法后国势日隆、超迈六国,并且采取了有效策略
战国后期,统一已是大势所趋、民心所向,然而由谁来统一,则取决于各诸侯国的综合实力特别是军事力量的强弱以及策略选择。相较东方六国而言,秦国的综合国力更为强大,策略举措也更为有效。
首先,商鞅变法重塑了秦国。战国时期,各诸侯国先后掀起了旨在“图强”的改革变法,如魏国的李悝变法、赵国的赵烈侯改革和赵武灵王“胡服骑射”、楚国的吴起变法、齐国的齐威王改革、韩国的申不害变法、燕国的燕昭王改革等。通过改革、变法,各诸侯国均呈现出不同程度的“富国强兵”新气象。但是,这些改革变法既不彻底,又未有良好的延续。随着反对者的抵触,抑或新君登基,改革也就偃旗息鼓,甚至还引来反对者的清算。
秦地厝西陲,“迫近戎狄”,长期落后于东方大国,曾被各国以“夷翟遇之”。秦孝公对此痛心疾首,认为“诸侯卑秦,丑莫大焉”,于是求贤变法。商鞅入秦后献以强国之术,被任命为左庶长主持变法,主要内容有:“令民为什伍,而相牧司连坐。不告奸者腰斩,告奸者与斩敌首同赏,匿奸者与降敌同罚。民有二男以上不分异者,倍其赋。有军功者,各以率受上爵;为私斗者,各以轻重被刑大小。僇力本业,耕织致粟帛多者复其身。事末利及怠而贫者,举以为收孥。宗室非有军功论,不得为属籍。明尊卑爵秩等级,各以差次名田宅,臣妾衣服以家次。有功者显荣,无功者虽富无所芬华。”变法取得了良好效果,史载:“行之十年,秦民大说,道不拾遗,山无盗贼,家给人足。民勇于公战,怯于私斗,乡邑大治。”公元前350年,商鞅主持第二次变法。“集小乡邑聚为县,置令、丞,凡三十一县。为田开阡陌封疆,而赋税平。平斗桶权衡丈尺。”这次变法再次取得显著成效,史载:“居五年,秦人富强,天子致胙于孝公,诸侯毕贺。”商鞅变法的精妙之处在于调动各个阶层的积极性,重塑了秦国政治、经济、军事乃至思想文化的根基筋骨。“商鞅虽死,秦法未败”,其所开创的一系列政治、经济、军事举措为后继者所承袭,前后持续130余年,至嬴政时期,秦综合国力已远超其他各国。
其次,秦之尚武与军事实力不断增强。秦人“闻战,顿足徒裼,犯白刃,蹈炉炭,断死于前者”(《韩非子·初见秦》)。《战国策·韩策》云:“夫秦卒之与山东之卒也,犹孟贲之与怯夫也。”《荀子·议兵》指出:“齐之技击不可以遇魏之武卒,魏之武卒不可以遇秦之锐士。”齐兵、魏卒均有善战之誉,但难以挡住骁勇的秦兵,可见秦兵战斗力之强悍。
秦兵不仅善战,而且数量优势也日益明显,《战国策·韩策》称:“秦带甲百余万,车千乘,骑万匹,虎贲之士,跿跔科头,贯颐奋戟者,至不可胜计也。秦马之良,戎兵之众,探前趹后,蹄间三寻者,不可称数也。”秦国将士勇猛善战,东方六国称秦为“虎狼之国”“虎狼之秦”。秦强大的军事实力和“威慑”力量加速了东方六国的覆亡。
再次,重视人才,人才优势明显。业以才兴,功以才成。秦国素来重视和吸引各国人才,对此,李斯在《谏逐客书》中有充分论述。《史记·韩非列传》记载,秦王读韩非《孤愤》《五蠹》之书,惊呼:“嗟乎,寡人得见此人与之游,死不恨矣!”后不惜强求之,“因急攻韩”。尽管韩非未能直接效命,但其学说却对秦统一六国产生了深远影响。嬴政时期,谋臣辈出,战将如云,如吕不韦、李斯、尉缭、王翦、王龁、王贲、蒙骜、蒙毅、蒙恬、章邯等,不胜枚举。韩国派遣水工郑国入秦,以兴修水利为名,实施“疲秦之计”,意图延缓秦灭韩的步伐。工程进行中,阴谋泄露,郑国申辩说:“臣为韩延数年之命,然渠成,亦秦万世之利也。”秦王听后,让郑国继续主持修建,“卒使渠成”,利国利民。嫪毐作乱覆灭,吕不韦罢相遣国,以及此前郑国实施“疲秦之计”,秦宗室纷纷上书,秦王颁逐客令。李斯在被逐途中上《谏逐客书》,力陈“今乃弃黔首以资敌国,却宾客以业诸侯,使天下之士退而不敢西向,裹足不入秦,此所谓‘藉寇兵而赍盗粮’者也”。嬴政阅后不仅立即收回成命,“除逐客之令”,而且对李斯予以重用。
最后,善于根据形势变化进行政策调整。“远交近攻”是自秦昭王时期就已确立并长期坚持的军事策略。嬴政亲政后,坚定地执行远交近攻的军事外交战略,并根据战事变化及时进行调整。李斯分析:“今怠而不急就,诸侯复强,相聚约从,虽有黄帝之贤,不能并也。”形势瞬息万变,战机稍纵即逝。嬴政决然采纳建议,“改变过去蚕食缓进之政策,而为急进鲸吞之举”,“起而作并灭六国之战争”。尉缭进言:“以秦之强,诸侯譬如郡县之君,臣但恐诸侯合从,翕而出不意”,“愿大王毋爱财物,赂其豪臣,以乱其谋,不过亡三十万金,则诸侯可尽”。秦王随之强化“用间”策略的运用。这些都加快了秦国伐谋、伐交、伐兵并用的统一步伐。
此外,秦之所以能统一天下,与秦始皇嬴政的个人禀赋及努力也密不可分。嬴政果敢善谋,知人善任,这里仅举一例。秦伐楚关键之战,“择将”是关系成败的“关键”。战前,嬴政问“年少壮勇”的李信需要多少兵?答曰:“不过用二十万人。”他又征询战功赫赫的老将王翦,曰:“非六十万人不可。”于是以李信为将,率军伐楚,结果惨败而归。嬴政意识到,伐楚失利很大原因在于自己“择将”不当,于是“自驰如频阳,见谢王翦”,敦请他担任伐楚大将,并“空秦国甲士而专委”。王翦最终不辱使命,而李信虽伐楚失败,但秦王并未加罪,仍然用之不疑,遂定燕、齐之地。秦祚短微,后继者常以“过秦”对秦始皇多有否定和贬损,这种认知自有其立论的依据,但嬴政在统一进程中的历史作用则不宜因此而忽略。
《光明日报》(2024年12月02日 14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