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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明学术笔谈】
作者:黄立(上海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教授)
编者按
“和羹之美,在于各异。”文明因交流而多彩,文明因互鉴而丰富。习近平总书记强调,“哲学社会科学的现实形态,是古往今来各种知识、观念、理论、方法等融通生成的结果。我们要善于融通古今中外各种资源”。中华文明正是以海纳百川、开放包容的广阔胸襟,不断吸收借鉴域外优秀文明成果,才造就了独具特色的人类文明新形态。中西融汇、古今贯通是构建中国哲学社会科学自主知识体系的题中应有之义。纵观中国美学史,围绕“意象”展开的审美活动突出展现了中华民族的独特生命体验与精神表达,“意象”理论为西方美学的发展提供了重要学术资源与启示,也在中西互鉴中得以进一步丰富和完善。本刊特约请两位学者围绕文明互鉴视域下的中西“意象”互释、当代审美意象研究的再现论转向等论题展开深入阐述,彰显当前审美意象理论研究的全球视野,以期引发学界更多关注与思考。
人类文明的繁荣与演进,根植于不同文化间的对话与互鉴。作为中国传统诗学核心概念的“意象”,体现了传统诗歌创作的物我合一关系,奠定了传统诗歌幽微深隐、笔尽意足的言说方式,形成了传统诗歌传情体道的创作思想。20世纪初期,美国学者费诺洛萨和庞德用Image一词翻译了中国“意象”,提出“让我们向东方学习,看看大自然中每一个美丽而重要的物象所象征的这些个人与社会原则”,由此,中国意象理论在西方现代诗的发展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记。20世纪下半叶,在西学东渐的进程中,朱光潜等学者尝试运用“意象”这一中国传统诗学术语译介西方美学理论,建构起当代美学的“意象”论。
一
不同于汉语诗歌的言说模式,起源于史诗的英语诗歌在叙事想象中淡化了诗人主观意志的传达。然而,新古典主义后期对理性的过分推崇导致诗歌主题形式的局限以及大量修辞的堆砌。为反对诗歌创作中修辞的滥用,17世纪时,英国学者托马斯·霍布斯运用本意只是图像、模仿和复制品的Image(源于拉丁文Imago)一词来表现知识的感官起源,他认为感觉以“形象”(Image)形式进入脑海,想象是储存形象的容器,被感知到的客体形成的印象将主体思想传入脑海,Image因而成为联结经验与知识的基础,开始作为修辞术语进入英语诗学范畴。英国“桂冠诗人”约翰·德莱顿认为Image就是诗歌中的隐喻表达。而后,浪漫主义诗歌对直觉、情感的重视颠覆了新古典主义的理性表述,Image这一术语也逐渐被诗人们淡忘。20世纪初期,发展了近百年的浪漫主义由于过分强调人的主体性,使得英国诗人休姆宣称浪漫主义已经终结。现代抒情诗对辞藻、韵律和形式绝对完美的追求逐渐抹杀了创作主体意志的表达和诗歌内涵的丰富性,英语诗歌语言逐渐失去其活力。
在对英语诗歌陈词滥调的反叛中,最初将目光转向中国传统“意象”的是美国学者厄内斯特·费诺洛萨。20世纪初,费诺洛萨在他的《作为诗歌媒介的汉字》一文中,言及“意象”是汉语诗歌创作的核心意旨,使中国传统诗歌能很好地表现自然之道与诗人意志,英语诗歌应模仿汉诗的意象表现,革新诗歌主题和语言,彰显诗歌言简意隽的特质。费诺洛萨的这篇长文经庞德编辑注释后问世,费诺洛萨和庞德用Image一词翻译了中国“意象”,将Image用以指代中国诗歌的“意象”本体,丰富了Image这一术语的内涵。庞德将诗歌分为三类:语言富于音乐性的乐诗、文字蕴含言外之意的辞诗、视觉想象意象投射的象诗。庞德强调好的诗歌不仅表现自然意象,而且传达崇高思想、精神暗示和模糊关系,他认为“中国独特的象形文字可能在一定程度上使汉语诗歌达到了象诗的最高境界”,而英语诗歌在使用系词的那一刻,在诗人表达主观内涵物的那一瞬间,诗歌就蒸发了。
费诺洛萨、庞德将中国的象形文字视为意象,每一个作为“物象”的汉字都在讲述自己的故事,中国的象形文字和语言句式体现了自然的天道循环,富于表现力。对中国传统“意象”的探索,甚至成为庞德等意象派诗人破解英语浪漫主义诗歌无法尽达言说之深意、难以表达诗人自我意志的困境的尝试。庞德认为“意象是一种瞬间呈现的理性与情感的混合物”,这一描述融合了新古典主义的理性内涵和浪漫主义的情感直觉。庞德对这一概念的阐释却极富中国传统意象的韵味:直接处理“物象”,诗歌只为呈现意象;远离修辞,不使用冗余的词语;坚持情感本质;意象有可变的意义;诗歌应富含言外之意,意象本身就是语言。庞德的这些观点,与我国传统意象诗学的“古诗之妙,专求意象”“立象尽意”“诗者,吟咏情性”“诗贵意象透莹”“镜中之象,言有尽而意无穷”有着相同的旨归。
刘勰作为中国美学范畴“意象”的创立者,他的《文心雕龙》生动描述了“神与物游”“窥意象而运斤”“心既托声于言,言亦寄形于字”的意象创构过程。鉴于此,庞德将“意象”描述为“漩涡”,提出在诗歌创作中,思想来自漩涡、通过漩涡、涌入漩涡,不断激荡。庞德的“漩涡”理论蕴含了创作者对自然物象的认知和对意象的想象性创造的动态过程,庞德认为“美”不是被用于装饰,而是使心理意象更加明确,为读者带来更为直观的视觉感受。庞德的动态意象理论使Image有了不同于英语传统诗学的中国文化内涵。
进入英语诗学的互文性语境,Image一词也传递了西方现代诗人想要表达的“具象”这一概念。庞德强调诗人“一生创作大量诗歌,不如只表现一个意象”,这里的意象已成为通过语言媒介表现的具象。Image一词同汉语“意象”一样,在内容的不断丰富中意义渐显杂多,也许正因如此,英国诗人艾略特才提出了“客观对应物”的概念来阐释语言媒介所表达的“具象”:用艺术形式表现情感的唯一方法是寻找一个“客观对应物”,用一系列实物、场景或一连串事件来表现某种特定的情感,感觉经验的外部事实一旦出现,便能立刻唤起那种情感。
“意象”与Image对诗歌本体性的表述,成为中西意象互释、互补的基底,Image一词成为意象审美意识、物我合一创作思想的一种动态呈现,汉语诗歌的自然隐喻、言道体物、意在言外的创作论通过“意象”的西渐,在中西文化中完成了“审美共通感”的分享,“意象作为中国诗歌的精髓植根于英语文学意识”,中国传统诗学术语“意象”也在中西话语的互鉴中不断丰盈其现代性内涵。
二
20世纪中西理论的碰撞和交融带来中国美学发展的转向,西方美学理论的译介与研究深刻影响了我国当代美学理论体系的建构和叙事的改变。康德、黑格尔、叔本华、克罗齐等西方学者的论著备受关注,成为学界研究和借鉴的典籍。作为中国美学范畴的“意象”成为许多学者沟通中西美学的核心概念和关键路径,中西审美过程所蕴含的对主客关系和主体艺术创作状态的描述通过“意象”一词得以沟通,朱光潜就率先尝试用“意象”译介康德等人的美学思想。
朱光潜将西方美学的文艺创造过程总结为普遍的修养(潜意识的酝酿)—中心观念的涌现(灵感)—中心观念的发展及作品的完成的三段论。在艺术创造之初,意象是心中的一个独立自足、无沾无碍的形象;在第二阶段,主体与客体、内容与形式统一于心中的意象;在第三阶段,主体在意象传达过程中用各种符号或媒介描述意象,形成具象。在西方美学理论的译介中,朱光潜用“意象”一词涵盖了文艺创作过程中的形象、心象与具象内涵。如,朱光潜将意大利学者克罗齐的Image(Immagine)译为“意象”,指代在产生于知觉最初阶段的直觉活动中,主体见到一个事物,不假思索、不生分别,心中领会到的事物形象。意象是客观事实所变成的主观观念,实在世界都要先化成意象世界,才能成为知觉的对象。康德的Aesthetical Idea(Asthetische Idee)被朱光潜译为“审美意象”而非“审美观念”,用以表现“想象力所形成的一种形象显现”。朱光潜认为“观念”在汉语中表现的是抽象的概念,而康德在涉及审美时所指的是一种带有概括性和标准性的具体形象,“意象”一词更贴切地表现了主体理性在对外物的观照中形成的心中之象。黑格尔美学中联结主体意识与感性形态的Idea(Vorstellung)被朱光潜译为“表象”,也是表达“把一个意象放在心里来观照”之意。在对叔本华意志论的阐释中,朱光潜将叔本华的Idea(Vorstellung)译为“意象”,表达艺术形象、意志客体化的具象之意,强调“意象”是主体理智、情趣表现的媒介和手段。朱光潜认为图画所唤起的视觉意象,音乐所唤起的听觉意象,都是成功的意象客体化。
朱光潜在《诗论》中有言,“艺术都是情趣的意象化或意象的情趣化”,内容是情趣,是艺术创作中的“被表现者”,形式是意象,是艺术的“表现媒介”,主观经验客观化而成为意象,表现于艺术,进而成就艺术创造。他从我国传统美学的零散叙述中挖掘中国“审美意象”的内涵,将传统美学中的“意象”用于西学的阐释,描述文艺创作中形象—心象—具象的意象创构过程,尝试融通中国传统美学思想和现代西方美学理论,“意象”因其新的时代意义和内涵,成为当代文艺创作论的本体和美学的核心概念。“意象”不仅是审美直觉的表象,也成为艺术表现的途径,无论是文字符号,还是声音符号,抑或线条色彩符号,都是艺术家表现意象的媒介。
“意象”穿透了中西文化的异质性,跨越了象形文字与字母文字间的藩篱,原本孕育于中国传统诗学的“意象”本体,成为欧美现代主义文艺创作反叛传统的武器。“意象”联结了古今、中外文学艺术创造论的核心美学思想,凸显了中西审美意识的同与异,以及国人审美意识在历史变迁中的流变。虽然当代审美意象的概念阐释还处在不断争鸣与商榷之中,但随着中国传统美学话语和西方美学话语对话与交融的不断深入,也使“意象”的内涵表述逐渐明晰和完善。“意象”的多义性与含混性之于当代美学,既是言说的困境,也是理论空间不断拓展的契机。对“意象”内涵的深入探讨为当代美学研究范式和研究路径的学术体系构建带来更多可能性。
《光明日报》(2024年12月23日 15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