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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故事】
作者:李青松(中国报告文学学会副会长)
插图:郭红松
一
莽莽苍苍,松涛汹涌。
小兴安岭南麓的鹤北林区拥有红松林16万亩,是亚洲最大的集中连片红松林。
当年,东北抗日联军第三军军长赵尚志所率部队的秘密营地就在这片红松林的深处。在打击日寇的间隙,赵尚志常率领疲惫的抗联队伍在这里休整。战士们怀抱“三八大盖”步枪,守着篝火,唱着歌。
历史上的鹤北,被称为“温登窝集”,满语的意思是林木茂盛的地域。这里本属封禁之地,但由于清王朝财政吃紧,便在光绪年间开禁——“于经费不为无补,防御亦属有益,并可安置私垦人丁。”于是,大量流民、伐木人、垦荒者、淘金客涌入鹤北,使这里的森林资源和黄金资源遭到严重破坏。
1932年,日寇把魔爪伸向鹤北林区,沿梧桐河一线修建警备公路,在嘉荫河流域设立一道木营、二道木营、三道木营、四道木营,强行移民,毁林开荒,盗伐林木50万立方米,造成光山秃岭,满目疮痍。
面对多次盗伐,16万亩红松林,却幸运地躲过了劫难。
新中国成立后,鹤北林区走上了开发和保护并重的道路,迎来新生。1972年,建立了鹤北林业局。从建局到1986年底,鹤北林区已建成从伐区调查、伐区生产、木材运输到贮木场造材和管理的全部森工体系。1981年,鹤北铁路正式通车。鹤北铁路长约44公里,自鹤北站,经宝泉岭、北大岭、至鹤岗站,连接佳木斯站及全国各地。
20世纪80年代木材价格最好的时候,有人提出采伐红松林,可卖个好价钱。当时的鹤北林业局局长王忠笑断然拒绝,此后再无人敢打采伐红松林的主意。
此处虽是雷击密集区,但已多年没发生森林火灾。其实,雷击时常会增加山火的风险,只不过红松林周边的4个森林消防中队,都会在第一时间赶到现场,迅速处置。
2006年12月27日,国家林业局批准设立红松林国家级森林公园。此处有红松母树43万株,红松籽每年产量达300万斤,是我国重要的红松种质基因库。
红松林里古树遍布,树龄超过五百年的古红松就占相当大的比例。我来到红松林,置身林间,抚摸红松巨木的树干,不禁感慨万千。我也看到了一些倒木:或者被狂风吹断;或者年老体衰,自然倒伏;或者被虫蛀蚁食,轰然倒地。是的,这才是森林本该有的样貌——不光是乔木,不光是灌木,有倒木,也有腐木,有朽木,也有枯木。
倒木并非意味着生命的完结,它裸露于地面,或在地下浅层埋藏,经几百年或者几千年后,大部分木质纤维腐烂,只有油脂含量极高的少部分通过自然氧化,其木质纤维与油脂融合,才得以保留。油脂渗透凝结,形成了一种奇异的物质,被林区人称为“松明子”,此物与蜜蜡同宗同源,亦唤作“琥珀木”“红松沉香”。
松明子不畏潮湿,无虫蛀,不开裂,不变形。它源自红松,却已经不是红松;它似晶体化石,纹理细致,光泽璀璨,却又不是晶体化石;它历经时间的磨蚀,弥漫着淡淡的幽香。闻之,安神,醒脑,清肺,能让人在焦躁的状态中平静下来。
近年来,鹤北务林人将松明子发掘出来,用于制作各种工艺品,比如手串、笔筒、摆件等,深受青睐。
红松喜欢生长在湿润松散的黑腐殖土山地。它表皮棕红,带有灰黑晕。它最大特点是结构稳定,纹理细直,光泽亮丽,耐腐力强,不易开裂。据说,红松木材是少数受干湿影响而不变形的良材。
红松林上空,常常弥漫着黄色烟雾,像是撑开的一把宽阔的黄色大伞,把整个森林都罩住了。鹤北林区的朋友说,形成黄色烟雾的,是千万株红松的花粉。高大的红松上,开着无数朵雄花和雌花,雌花在树冠上端,雄花在树冠下端。6月下旬,花儿开放了,黄色的雄性花粉飘向空中。每一个小花粉粒上,有两个小小的鼓鼓的气囊,飘啊飘啊,升腾到树冠上端去同雌花结合,其场面热闹无比。远远看去,便是林海中飘浮着黄色的烟雾了。
二
红松果实,在林区被称为松塔。红松籽既是繁衍育苗的种子,亦可炒熟食用。红松籽含有大量的脂肪油、油酸酯、亚油酸酯、蛋白质和挥发油等,可用于治疗喘咳、肺结核。红松籽炒熟后食之,芳香可口,即便吃多了也不会有胀腹之感和引起腹泻之虞。
早年间,按照山规,开山之日,“山把头”都要带领打塔“把式”(采松果的人)搞一个祭拜仪式——选一株年头足够久远且高大挺直的红松,敬奉为“山神”。人们给“山神”系上红布,在树下摆上猪头、糕点和白酒之类。山把头及打塔把式们便纷纷跪下磕头,嘴里念叨着一些祈祷的话。而那株被敬奉为“山神”的红松是不能攀爬的,树上的塔(松果)也是不能打的。人们以此表现对“山神”的敬畏和尊重。
如今,“山把头”和“把式”等称谓,在林区日常用语中,基本绝迹了,代之的是“打塔人”。
打塔人在绑脚扎子(爬树工具)之前,都要先围着要爬的树木走一圈进行观察,通过一些现象,对树木的情况有个基本判断,做到心中有数。比如:“焦梢树龄大,底下多半空”“树梢来回晃,打塔不用忙”“树尖未干枯,树根未腐烂,放胆往上爬。”在森林里,打塔人迷路了怎么办呢?不急,老山把头总结出的一些谚语,就能帮助他们找到方向。比如:“迷山看树墩,年轮南松北紧”“转向看苔藓,阳面少,阴面多。”
我来得正是时候,这几天,打塔人正在起早贪黑忙着打塔。某日傍晚,我与收工归来的打塔人金喜春攀谈起来。他出生于1978年,个子不高,脸膛黝黑,穿一身迷彩服。他从小就喜欢爬树,像猴子一样。初中没毕业,就跟着大人上山打塔了。打塔的主要工具有长杆、抓钩子、脚扎子、安全绳、布袋子。
金喜春说:“立秋一过,就开始打塔了,前前后后,也就一个多月时间。其实,熟透的松塔,不用上树去打,在树下一摇,塔就下来了,哗啦哗啦掉一地。但那都是不太粗的树,大树,那种合抱粗的大树,根本摇不动,就得上树去打。上到作业的位置,将安全绳一端束于自己腰上,另一端束于树上,然后就打塔,打不下来的,就用抓钩子钩过来,用手摘。打塔是非常辛苦的活儿,每天弄得满手都是松油子,黏糊糊的。松针刺破脸面、胳膊、手掌是常事。”
我问:“一天能打多少塔呀?”
“没准儿,遇到‘大年’(丰收年),一天能打七八袋子;赶上‘小年’呢,也就打二三袋子。”
“午饭怎么解决呀?”
“中午不下山,午饭就是吃自带的馒头和咸菜。”
“天气凉呀,冷馒头要用火烤热吗?”
“林子里不能生火,林区大事,防火第一。馒头放在保温桶里还是热乎的。”
“你的防火意识很强嘛!”
金喜春说:“进山打塔从来不带手机,一则上树担心手机掉下来,二则带手机也用不上,因为老林子里压根就没有信号。”
金喜春喜欢喝酒,每晚喝二两“小烧”(当地酒作坊酿制的白酒)。
他说:“喝点白酒,解乏。”
我问:“你吃红松籽吗?”
他说:“吃。吃这东西长劲儿!”
金喜春转身从角落里拿起一包红松籽递给我。他说:“留个纪念吧!”我接过那包红松籽,说:“这就是一片红松林呢,舍不得吃呀!”
我们彼此都笑了。
三
在森林里,如果有一种树的所有产出都能物尽其用,那一定是红松了。林学家、生态学家王战说:“红松全身是宝,更重要的是,其生态价值胜过它的经济价值。红松持水量极大,一株红松就是一座小水库。红松林里,即便下一两小时的大雨,地表也不会形成径流,雨水都被红松的根系储存起来了。”
红松林里,黑熊、猞猁、野猪等野生动物出没其间。野猪喜欢蹭痒痒。野猪蹭痒痒一般选择红松树干,且以倾斜的树干居多。选定某棵红松后,野猪先咬破树皮,使松脂流出,然后就将身体贴上去,开始蹭——嚓嚓嚓——嚓嚓嚓,舒服极了。一方面,红松树皮粗糙,用红松树干蹭痒痒,舒筋活血,解痒;另一方面,野猪身上滋生了很多螨虫、蜱虫等寄生虫,红松的松油子(松脂)气味可以除虫驱虫。此外,蹭痒痒时,野猪把松油子也涂到猪皮上了,可以使猪皮增厚增韧增硬增强,这是防寒需要,也是御敌避险的需要。
野猪的生态价值是不可替代的。野猪的翻拱行为增加了土壤中原生生物的多样性,提高了土壤的固氮能力。它们翻滚过的泥塘渗水率下降,为旱季鸟类和小动物提供了取水地。它们也是虎豹等肉食动物的猎物,在觅食和行走过程中传播了大量植物的种子,说野猪是“播种机”,一点也不为过。
那些枯朽的、内有空洞的老松树,还是紫貂、黄鼬、灰鼠、花栗鼠等小动物及原生蜜蜂栖息的巢穴。
松鼠是红松的挚友。红松树上哪颗松塔最饱满,松鼠最清楚。松塔成熟的季节一到,松鼠就开始忙碌起来。它把成熟的松塔运到洞穴里储藏起来,作为冬天的食物。可是,松鼠的洞穴分布在红松林底层的地下,像迷宫一样,纵横交错,情况复杂。松鼠搬运的松塔具体都藏在哪个洞穴,八成它们自己也忘记了。客观上,松鼠也为红松播下了种子。
夏季,红松林的底层,还生长着一种菌类——松针菇。它一定是珍馐美味吧,不然为何那么多的鸟类和昆虫争抢食之呢?
我的朋友丁郁是“林二代”,长期生活和工作在林区,对红松的生物学特性颇有了解。他说,红松属于鹤北及小兴安岭林区的原生树种,鲜有移植成功的例子。曾经,某市为了城市绿化的“面子”,而移植了一些红松进城,可那些红松并不给“面子”,而是以死抗争。
红松,伟岸、通直,却也有自己的傲骨和性格——它坚韧、顽强、昂扬向上,不畏风雪严寒,不屈不挠,其品格和精神是多么可贵呀!
由红松我想到了人。红松的品格和精神,不也是林区人的品格和精神的真实写照吗?
《光明日报》(2024年12月27日 14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