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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明文化周末:雪四章

来源:光明网-《光明日报》2025-01-24 03: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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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边写边画】  

  作者:肖复兴

  1

  那一年冬天,我在农场场部中学当老师。星期天一早,天上飘起鹅毛大雪。这不稀奇。大雪是北大荒冬天的标配。

  我准备回二队。我是从二队抽调到场部中学教书的。还没出屋,老宋推门而入,对我说:“别走了,雪下得太大。这雪中午前就停了,再走不迟。”老宋也是从二队调到场部,在兽医站工作,他是当地老农,大半辈子在北大荒,自然对这里的天气最熟不过,人称“活天气预报”。

  我谢了他的好意,执意走出门。暴风雪,北大荒人称之为“大烟泡”,扑面而来,汹涌的浪头一样,立刻吞没了我。

光明文化周末:雪四章

肖复兴绘

  从场部到二队,十六里地,好天气快走要一个多小时。这样铺天盖地的大雪,一脚一个深深的雪窝子,不知要走多长时间。我没有犹豫,还是走在通往二队的土路上。眼前,白雪茫茫,一直连接到天边的地平线。风卷着雪,雪裹着风,世界仿佛被它们主宰。人和风雪对比,显得那样渺小。

  那时候年轻,心里泛滥着虚妄的热情,总会涌出“我有辞乡剑,玉锋堪裁云”“想君白马悬雕弓,世间何处无春风”之类纸上的诗情兼豪情。一路上,我唱歌壮胆,有时候唱老歌,有时候唱样板戏,有时候唱自己编的歌。那时候,独自走在荒原上,我常哼唱自己即兴编的歌,不知编了多少首。我也写诗,也不知写了多少首。眼前漫天飞舞的雪花,似乎都是从我编唱的曲子里飞出的一个个音符;身后踩出的雪窝子,似乎都是我心里迸发出的一行行诗句。漫天的风雪立刻吞没了我的歌声,身后的雪窝子很快就被雪填平,霸道的风雪不允许任何人的一点声音存在,任何人的一个脚印出现。

  尽管如此,心里还是泛滥着单薄脆弱的歌与诗,和肆虐的暴风雪做着力不胜任却自以为是的抗争。

  老宋预测得很准,没到中午,雪就停了。荒原一片白雪皑皑,像平铺着一层厚厚的绒毯。蓝天和太阳露了出来,雪雀在眼前翻飞,翅膀上抖落的细碎雪花,在阳光中闪着迷眼的光亮。

  二队就在眼前了。

  那里,女朋友正在等我。

  2

  那时,我刚到北大荒。国庆节前一天的清早,二队就飘起了雪花。我们在场院上干活,将大豆入囤。雪花摇晃着脑袋瓜,从天边的地平线上,远远地,成群结队而来。由于雪花不大,落在地面上并不显眼,也看不出是白色,开始以为是下雨。等雪花落在我的脸上,绒乎乎的,清冽、有点儿针扎的感觉,才发现,哦,原来是下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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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复兴绘

  想起以前读过郭风在《松坊溪的冬天》里写过的雪:“像柳絮一般的雪,像芦花一般的雪。像蒲公英的带绒毛的种子在风中飞……”眼前细碎的小雪花,正是这样的雪,比北京的雪更白,带有绒毛。

  雪花飘飘飞飞,渐渐地,拉着洁白的轻纱一样,罩满了天空和田野,也罩满了场院。通往囤顶的三阶跳板上,铺上了一层雪花。那雪花非常好看,细碎,晶莹,一粒一粒叠加,层次那么清楚,那么有序,那么严丝合缝。它们知道自己细小,于是像叠罗汉一样,一层层往上,密密麻麻地耐心地码着,这样就能和我们一样够到囤顶。

  装满大豆的麻袋,足足一百八十斤,上肩,入囤,人必须踩到跳板上。被踩的雪花很不高兴,故意弄得跳板湿滑,很容易让人一脚踩空,连麻袋带人一起掉下去。

  场院班长老苏,冲扛着麻袋刚上跳板的人连声喊道:“快下来,快下来!今天不入囤了!”有知青吃凉不管酸地回道:“没事!雪不大!”老苏不容分说地呵斥道:“雪不大,也等雪停了再干!”

  北大荒的雪,哪怕是细小的雪花,也是有脾气的。那时,我们不懂,老农懂。

  3

  师部在七星河北岸,二队在南岸。我在师部宣传队的时候,回二队,过七星河,一般会斜插穿过一片叫底窑的老林子,这样可以节省一半的路。这个冬日回二队,还没走进老林子,心里忽然有些害怕,因为下着雪,又是天近黄昏,怕身后有悄悄搭人肩膀、被当地人叫作“张三”的狼,怕前面突然窜出一条红尾狐狸。十分后悔,应该等上个伴儿,一起回队上才好呀。

  后悔来不及了,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我只有硬着头皮,在雪窝子里一步步地走,多走一步,离队上就近一步,离危险就远一步。

  走进老林子的时候,雪停了,美景出现了。一只野鸡,抖动着五彩洒金的尾巴,从头顶飞过,落到前面不远的雪窝子里,头扎进里面,只露出漂亮的尾巴,雪地里盛开了一朵花,鲜艳夺目,如同神奇的童话。我蹑手蹑脚地靠近它,一个鱼跃扑了过去,心想只要抓住它的尾巴,它就跑不了了。谁想到,它扑棱棱地从雪窝子里飞起来,抖落一身的雪花,迷住了我的眼睛。然后,飞了没多远,又落在雪窝子里。等我走过去,再次向它扑去,它又扑棱着翅膀飞走了。成心逗我玩?我心想非要捉住它不可,这样,回到二队,就有了吹牛的资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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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复兴绘

  就在一次次向野鸡扑去的时候,我不知道,自己迷路了。等到野鸡振翅高飞,飞得没影儿了,我已偏离那条林间小路很远,怎么找也找不到了,只是不住地在老林子里转圈。在北大荒,这叫作“鬼打墙”。我真的慌了神,天黑之前,如果回不到那条小路上,寒冷的黑夜,会像一头巨兽吞噬一根小草一样,将我吞进去,连核儿都不会吐出来。黄昏时分,雪地上泛着光,很是刺眼。

  我已经忘记自己是怎样昏倒在林子的雪窝里。等我苏醒过来,睁开眼睛,看见一个人抱着一洗脸盆雪花,正用雪为我从头到脚地揉搓。我认识这个人,是守林的老头儿。来北大荒的头两年,每年冬天从二队到七星河畔挖冻土方修路,每天上工收工,都要经过他守林的木刻楞小屋,有时候会进屋烤烤火,和老头儿逗逗闷子。如果不是老头儿发现了我,最轻,我的脚也会被冻坏。

  老头儿那一双浑浊的眼睛,正笑眯眯地看着我。小屋里,火炉中的松木柈子“噗噗”地响着,烧得正旺。

  4

  有一年春节前,我从北大荒回北京探亲,同伴是个哈尔滨知青。顶着纷飞大雪,好不容易坐大巴颠簸到佳木斯,却买不到火车票,不由得焦急万分。

  同伴对我说:“别急,我有法子。”他拉着我从售票处走出老远,一直走到铁轨交叉纵横的地方,这里货车、客车和破车杂陈,像是停车场。见我有些疑惑,他说:“保你今天走成!我前年在佳木斯干了整整一冬,给咱们兵团运木头,这地方我贼熟!别说买不着火车票,就是买得着我也不买。就从这里上车,乖乖地拉咱回家!”穿过那些杂七杂八的车厢,看准了车牌上写着“佳木斯—哈尔滨”的一挂车,他就拉着我上了这节车厢。

  车厢里没有暖气,但比风雪中暖和许多。每天从佳木斯到哈尔滨只有一趟火车,晚上开。我们俩一个人占一排长椅子眯了一觉,直到车厢轻轻一晃才醒。我睁眼一看,见前面的座位上,坐着一个女的,脸朝着车窗,望向窗外。外面天已经黑了下来,车厢里很暗,只有停车场昏暗的灯光洒进来。看她穿的棉衣,就知道她也是知青,我们称之为“兵团屎绿”,好听点儿,叫“国防加强特别绿”。

  列车缓缓开动,要进站了。一个列车员打着手电走进了车厢,像是进站前的例行检查。我们两人想赶紧钻进座位底下藏起来,但已经被列车员发现,被赶下车的危险来临了。

  列车员先走到那个姑娘面前,停住了脚步。姑娘旁若无人,还在望着窗外,手电光朝她打了过去,窗玻璃上映出姑娘的脸庞。我以为姑娘会被突然照过来的手电光惊着,转过脸来,然而并没有,她很镇静,依然一动不动地望着窗外。列车员停了一会儿,什么话都没说,走到我们面前,依然什么话都没说,只是望了我们一眼,便走了。

  同伴跟我说:“谁家里没有插队的知青?一看咱们这身打扮,还看不出是知青,还跟咱们较劲?”

  我觉得我们沾了那个姑娘的光。

  列车驶出佳木斯,一路上,只要一抬头,总能看见她。很多时候,她都望向窗外,偶尔对面的火车驶过,灯光辉映,扑满水蒸气的车窗上映出她的脸庞,朦胧而明亮。有时候,列车员会走进车厢查票,没有查姑娘,也没有搭理我们俩。我看清了,是个中年男人,不苟言笑。

  很多年以后,读川端康成的《雪国》,写的也是一个雪夜,在列车车厢的窗玻璃上,小说男主人公看到了一个姑娘的脸庞。作者写道:窗外的“景色在姑娘轮廓周围不断地移动,使人觉得姑娘的脸也像是透明的”。他又写道:“雪夜的宁静渗入他的心底,那是因为他被那个女子吸引住了。”

  几十年过去了。我没有忘记那个姑娘,也没有忘记那个列车员。从佳木斯驶向哈尔滨的那个雪夜,是那么宁静。

  《光明日报》(2025年01月24日 15版)

[ 责编:孙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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