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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虞万里(浙江大学马一浮书院讲席教授)
儒家经典是中国传统文化的核心,阅读、理解经典需要训诂,训诂起源的时间节点,关系到我国传统语言学的进程和经典注释学的源头。就现今六七十种训诂学专论和概论性著作考察,大多笼统地将其落实在先秦、春秋、春秋战国,甚至两汉时段。刘师培《周代训诂学释例》举《孟子》和三传为例,谓训诂学之兴,兴于东周。今人从正文训诂入手探索,亦谓兴起于经典传播的春秋时期。但若结合文字起源、经典教育和学校建制作综合考察,训诂起源应在东周以前。
殷周训诂的萌芽与兴起
甲骨文是迄今为止最早的有系统的文字。已识甲骨文已具象形、指事、会意、形声结构,还有变形声化之字,有本义,有引申义,更有记音的通假义。这些变形声化字、引申义、通假义,如果没有专人教授,巫祝贞人、贵族弟子不可能不学而能。孟子说:“夏曰校,殷曰序,周曰庠,学则三代共之,皆所以明人伦也。”夏代学校无征。商代的学校,已见载于文献。《礼记》载殷人在西郊设右学,称为大学;在王宫之东设左学,称为小学。这种七十子后学相承的传说,已为卜辞证实。甲骨文有“求学”一词,有占上学途中是否遇雨之辞,小屯南地更发现刻有“大学”的甲骨。《尚书》说殷人有典有册,于省吾考得甲骨文有“工(贡)典”“豆(登)典”,可证殷时确已有册诰文献。现虽不能确知当时大学作用和教学内容,但作为有成熟文字的殷商,既然拥有诸多的典册文献,就一定需要有人来继承。要继承这些占卜巫史文化,必须学习,可以推想,无论是巫史世袭传授还是学校教育,都应有文字讲解与诠释一环。
周代损益夏殷,文明日盛,文化教育已具规模,王族、卿大夫子弟都要入学学习。两《戴记》记载学校和学习内容极多,相比殷商学校,西周学制已很健全。《礼记·王制》所记虞夏商周的学校方位,尚未得考古发掘证实,但其记述为顺先王《诗》《书》、礼、乐以培养贵族子弟,说“春秋教以礼、乐,冬夏教以《诗》《书》”,应是西周学制的实录。《文王世子》和《周礼》载有教学分工、时间与方法,《大司乐》有教授“兴、道、讽、诵、言、语”六语之课程。虽未提及字词训诂的讲解,但《诗》《书》中语词有非经解释无法使学生明了者。如《尔雅·释天》:“载,岁也。夏曰岁,商曰祀,周曰年,唐虞曰载。”《尧典》“朕在位七十载”,又说“五载一巡狩”“二十有八载,帝乃殂落”,都用“载”。卜辞有岁、祀、年,但“隹王二祀”作“祀”,董作宾说帝乙、帝辛时纪王年用“祀”。西周铜器纪年多用“年”,偶亦称“祀”(如吴方彝、趩觯“隹王二祀”)。《尚书》中“年”“祀”用法与商书、周书大致对应,此为历史用词不同。
《方言》第一:“娥、(见图1),好也。秦曰娥,宋魏之间谓之(见图1),秦晋之间凡好而轻者谓之娥。……赵魏燕代之间曰姝,或曰丰。”娥、(见图1)、姝、丰,是各地形容女子美与好的词。如果教授《邶风·静女》“静女其姝”和《郑风·丰》“子之丰兮”之诗,来自各国的卿大夫子弟是否都能理解?不理解,就必须解释,必须训诂。后世《毛传》说:“姝,美色也。”“丰,丰满也。”美色、丰满也都是好。毛传所解是否即西周国学大史所释,姑置勿论,但一定需要用同义、近义的词来解释。此为方言用词不同。
《诗经》所涉方言地域颇广,《尚书》则有虞夏商周之不同用词,其中需要训解的词语何止百千!略举历时和共时的二例,可证西周国学中教授《诗》《书》之前,师氏、保氏必须先教授六书,读书先识字,此千古不易之律。与识字相应,周宣王(前827-前782)时太史籀作《史籀篇》以“教学童书”。《史籀篇》文字有别体,且与西周铜器文字也往往互为异体,有别体就必须为学生释义解惑,释义解惑须有一定方法,这就是训诂法则。保氏识字和释义的讲授,必须在大司乐教“六语”之前,否则兴道讽诵言语的教育就无法顺利进行。六语的教授是为了更好地外交。春秋时大夫出使,在外交场合要引诗赋诗以对,如果不先入国学学习,就不可能应对自如。今知《左传》引诗赋诗在隐公初年(前722年和前720年),则知隐公之前惠、孝、懿、武诸公之时亦当有引诗赋诗之例,联系《史籀篇》的流行,知西周小学教育的课程一定有识字训义一环。
《尔雅》字义与《史籀篇》字形的互补
学术界之所以不敢确定西周就有训诂的原因,是因为当时没有训诂的记录或相关遗迹的留存。这应从正反两方面认识:西周保氏教国子以六书,六书的分析和训诂的方法密不可分,它可以是口头解释,也可以用最简单的文本。现今虽无直接的西周简牍出土,但文献记录中仍有蛛丝马迹可寻。卿大夫赋诗引诗之前要学诗,不识字无法学诗,不学诗无以言,更遑论引诗赋诗。精于字学的扬雄说:史佚教其子以《尔雅》,又说孔子教鲁哀公学《尔雅》,这是西周与春秋时事。你可以对教与不教及《尔雅》成书年代予以质疑,但《晋书·束皙传》说与《竹书纪年》同时出土的有类似于《尔雅》的三篇简牍,因内容是解释名物,束皙等人将它命名为《名》。比《名》时代稍早的尸佼,在《尸子》中保存了不少与《尔雅》相同相近的训诂,最有名的就是“天地四方曰宇,往古来今曰宙”,这是战国早中期事。《尔雅》与《毛传》重合的训诂很多,《左传》《国语》中解释《诗经》的训诂与《毛传》亦多一致,可知《尔雅》与春秋末年孔门六艺经典的训诂有密切关系,缘此则孔子、哀公时有《尔雅》恐非影响之谈。《尔雅》是类聚同义词作解,《史籀篇》是编联文句供诵,童蒙诵读之后,需要有训解之书辅佐理解,徒诵其文,仍无法治事,而《尔雅》适可助其解读参考,故两书的产生有一定的内在逻辑联系。孔子以周公为仪型,以传承周文化为己任,《尔雅》虽不可能是周公所作,但它是学习、传承周公开创的周文化的重要教辅材料。先秦诸子所传文本,多以最早的开创者命名,七十子后学将《尔雅》归之周公或孔子,也是这种传统心理。
《尔雅》名义是近雅,近雅就是近正。“雅”亦作“疋”和“夏”,周人居夏之故地,称自己的语言为雅言,是纯正的语言,故西周的诗歌称“大雅”“小雅”。西周国学中,大司乐教乐舞,保氏教六书,必以雅正之语释各国方言诗文,所以训诂之近于雅正者都可以纳入《尔雅》。但当时《尔雅》或许只是一个雏形,绝无如此篇幅,日积月累,遂成今本。《尔雅》不可能是一人所作,追究它的确切作者和时代定点都没有意义。它就像发源于唐古拉山脉主峰各拉丹冬雪山,流经十一个省市、吸纳无数支流而成的长江一样,《尔雅》的主流作者是西周国学的太史、小史、保氏、大司乐和传承儒家六艺的孔门后学,最初汇聚的是与经典六艺相关的训诂,在流传的数百年中,吸纳诸子百家著作中的部分训诂,以及诸子争辩的名学内容,逐渐形成定本。经与《小尔雅》比较,推知《尔雅》成书的下限,接近于《小尔雅》撰作的上限。与《尸子》和《名》之类的篇章参证,类似的支流始终存在,是《尔雅》影响它们,还是它们汇入《尔雅》,是互有影响,还是各自流传,都可以深入研究。
就大量战国以还出土的简牍观之,其宽不足一厘米,推想西周、春秋之简牍,形制也应近似。在没有朱墨和大小字区分的年代,若在《诗》《书》后连抄传注训诂,虽然方便于教学和学习,但几经转抄,便无法分清何为经典本文、何为传注训诂,《大戴礼记·夏小正》经注混杂就是一个典型。《诗》《书》如此,其他经典和所有诸子文本无不如此,所以训诂必须另写分行。教学的需要和书写载体形态的限制,促使依傍《诗》《书》、汇集训诂的《尔雅》诞生并独立单行。
正文训诂与训诂学的兴盛
书写载体形态限制了经传或经注互相分离达上千年之久,也为《尔雅》《名》之类训诂专著留下了生存发展的空间。但尽管有训诂专著,经传的分离,仍为阅读和学习造成诸多不便。在这一千年中,先贤们作过种种尝试:有分篇相解,如《管子》的《形势》与《形势解》,《墨子》的《经上》和《经说上》;有后文解前文,如《管子·心术》、马王堆帛书《五行》;有取一句而作解成文,如《韩非子·解老》《喻老》,《韩诗外传》等;有以朱墨分写经传以资识别,如贾逵《春秋左氏经传朱墨别》、董遇“朱墨别异”等等,直至汉末魏晋,始用分简抄写和“传”“注”标记或大小字等分别经传,合成一本,成为一种新的体式。在这经典传播的艰难跋涉途中,很多训诂被无情地遗落在历史的长河中,部分被《尔雅》《尸子》《名》以及魏晋时的《广雅》《小尔雅》等训诂书保存,还有一部分被夹杂、混入经典正文,成为所谓的“正文训诂”。
正文训诂,顾名思义,是存在于经典正文中的训诂。这个概念最早由阮元提出,他在《经籍籑诂·凡例》第一条就说:“经传本文即有训诂。”这是指后世认为的经典正文中有训诂形式的资料。陆宗达概括为“正文训诂”,分为“以训诂形式出现的正文”和“以正文形式出现的训诂”两类。后人多注重于前者,称为正文训诂,从而将这些经典成书或传播的时代指为训诂学的萌芽期或滥觞期。其实,这需要区分经典性质和上文所分析的书写载体制约而重新界定。首先,以正文形式出现的训诂,不能都划归为训诂,因为任何人作文纪事,都可能为使表述明白晓畅而作补充说明。其次,在含有正文训诂的经典中,必须严格分析经典的性质,作明确的区分。如《周易》,其正文训诂皆出现在《十翼》,不见于六十四经卦,《十翼》是传,传本来就是解释《易经》之作,它含训诂形式是理所当然的。西汉以前与《易经》分行,汉末始合并,不能视作正文训诂。《春秋》无正文训诂,《公羊》《榖梁》和《左传》却有很多,因为三传释《春秋》,性质决定其多训诂。与之相反,《诗经》无正文训诂,《尚书》也极少,《洪范》篇中的“五行:一曰水,二曰火,三曰木,四曰金,五曰土”之类,应视作明白畅达的补叙正文,不能划归为正文训诂。类似的是《逸周书》,《逸周书·谥法篇》是专门解释谥号的专著,本来单篇独行,刘向校勘时编入《逸周书》,本非正文训诂;其他如《常训》篇中的八政、九德,与《洪范》五行相同,也不能划归为训诂。《仪礼》中的“传曰”系后世合成,此外几乎没有训诂。总之,后世认为的经典,在先秦有经、传之分,严格区分后,纯粹的“经”如《易》《诗》《书》《仪礼》《春秋》等五经无正文训诂,正文训诂只存在于“传”“记”和诸子著作中,而传记本来就是含有训诂性质的篇章。
传与记性质相同,作为儒门传记的《礼记》和《大戴礼记》中有很多正文训诂,这是传记的性质决定的。两《戴记》所编集的原是夫子与弟子、弟子与再传弟子相互问答解疑的记录。老师答疑时,既有对经义的阐释,也会附带对名物、词义和句意的诠解。学生退而记之,本可单记经义,因当时可供查阅的词典类工具书很少,老师所解词义、名物亦弥足珍贵,故连名物训诂并记之,其前后夹杂,完整呈现出师弟子传授的情景。先秦其他诸子著作,亦多宗派后学将先师学说和师弟子讲学问答汇为一编,形式原委与两《戴记》同。所以,含有正文训诂的经典,其来源不同,性质不同,当分别观之。这些正文形式的训诂确实也是训诂,但并非就是训诂学的源头。
春秋战国之际,正文训诂盛行,训诂术语完善,所以被认为是训诂学兴盛的标志。历史地看,西周王官之学单线传授,训释相对要少,更主要是留存文献不多。进入春秋战国,王官失守,诸侯割据,九流十家,多得一察焉以自好;诸子兴起,道术遂为天下而裂:百家互相攻诘,非难辩驳,乱名改作,以非为是。时当籀文省改,文字异形,雅言失势,言语异声,所谓“圣王没,名守慢,奇辞起,名实乱”。如邓析、公孙龙子、宋钘、尹文、尸佼等著作中翻新概念,各创新名。名实之乱,牵涉字形,字形之混,淆乱音义,如马头人为长、人持十为斗之类,人各为说,背离造字本义。于是正名之声日益高涨,力求“形以定名,名以定事,事以验名”,务使“形名之与事物无所隐其理”。训诂之学,由此得到极大的发展。同样,字形与字义乖离,名物与声音互舛,训诂之繁杂,亦达到空前的混乱。秦火之后,掇拾残余,西汉俗师、经师承战国诸子之余绪,信“向壁虚造不可知之书”,以断法律文书;将已形变之篆隶,解齐鲁传出的儒家经典,因不合古文,缪于《史籀》,无怪乎与孔门谛义乖违。许慎以为,孔子书六经,左氏述《左传》,皆以古文,汉时既出鲁壁,必与夫子所书文本近似,所谓“古文科斗,近于为实”。所以他抛开《史籀》《三苍》编韵连句形式,转从六书结构分析文字,解从宀、于声之“宇”为“屋边”,训从宀、由声之“宙”为“舟舆所极覆”,与尸佼所解不同,以此冀望审核刑名,抉发字形本义,目的是要探寻孔门古文经原意,最终是要将战国以来纷乱的字形字义拉回到造字本义的正道。所以《说文》首先是一本求解古文经的专书,与其《五经异义》相配套,其次才是第一部汉字解形字典。
结语
殷商虽有学校,文字也已成熟,文字的识读、应用和传承需要有人教授,虽然具体课程和教育方式至今尚不清楚,但朦胧的字词训诂已经萌发。西周学校建制渐趋完善,由于书写载体的限制,经典文本无法兼载训诂,但已有最原始的《尔雅》作为参考资料,辅导教育和学习。卿大夫子弟因为要诵读《诗》《书》,学习六语,为将来任职、出使做知识储备,对有古今语、有方言词的《诗》《书》以及用雅言书写的官方文献、法律文书必须有确切的理解,所以西周训诂教育和学习已经初具规模。春秋战国,因诸子百家各本方言方音阅读、传抄、解释经典文献,创设新词,加之籀篆与古文形体演变剧烈,更需要对译解释,字义因之纷乱,训诂由此兴盛。《尔雅》渐成规模,相关著作增多,训诂术语基本齐备,训诂成为一门学科的条件已经具备。西汉经师各本师说,师说大多为战国诸子、秦代博士之说,在一定程度上仍南辕北辙,互相抵牾。逮鲁壁古文经本出,古文经师依据古文形体,求解不同于今文师说的经义。许慎撰《说文》,摆脱战国以来纷繁不经的怪异之说,紧扣六书分析字形,探求本义,希冀获得孔子六艺原意。缘此可知:我国的训诂萌发于殷商晚期,起源于西周的《诗》《书》教学,兴盛于春秋战国的百家争鸣,定型于汉代经师的解经传经。
图1
《光明日报》(2025年03月22日 11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