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术争鸣】 

　　编者按

　　自去年7月起，光明日报《学术争鸣》栏目聚焦戏剧领域，对“高科技进入戏剧舞台的利与弊”“新型演出形态是否属于戏剧”“新传播形态是否有助于戏曲可持续发展”等话题进行了讨论。多位专家学者从戏剧舞台上和戏剧传播中出现的新现象切入，探讨戏剧如何在当下传播环境中获得新的关切。

　　本期，将迎来关于“戏剧的传统与创新”争鸣的最后一期，我们继续围绕“新传播形态是否有助于戏曲可持续发展”刊发两篇探讨文章。其中，谷海慧认为，新传播形态是以传统剧场演出为基点，对其进行的补充，以灵活的方式推动了戏曲普及。李世涛认为，新媒体平台的碎片化传播特征与戏曲是高度综合艺术的本质特征背道而驰，长此以往，必然造成观众对戏曲认知和理解的窄化。

　　虽然，我们关于这一主题的学术争鸣将告一段落，但在舞台科技日新月异、传播新方式层出不穷的今天，对戏剧发展的观察与思考将会继续。

　　作者：谷海慧（文艺评论人、国防大学军事文化学院原教授）

　　当下，网络平台越来越多地成为文化艺术传播媒介，几乎每个电子终端使用者，尤其智能产品持有者都会在各类新媒体平台上观看视频。新技术带来了新的传播形态，这种新传播形态改变了人们以往的文化娱乐模式，对以剧场为核心的现场演出也构成了冲击。对于强调剧场性、现场性的戏曲艺术，新传播形态是否有助于戏曲的可持续发展？

　　我认为，答案是肯定的。或许有人认为，相对于传统传播形态，缺乏现场性的新传播形态影响了戏曲的审美价值，尤其网络平台上以短视频形式上传的戏曲片段或者身法动作，破坏了戏曲作品的完整度；也有人觉得，网络的新传播形态容易让青年演员注意力转移，不专心精进业务。这些担心可以被视作友善的提示，但其实大可不必过于紧张。因为新传播形态的出现并未否定、取代传统剧场演出，而是以传统剧场演出为基点，以更丰富、更便捷、更时尚、更有趣的方式，推动了戏曲“飞入寻常百姓家”。

戏曲演员在安徽黄山徽州区岩寺老街表演。施亚磊摄/光明图片

　　首先，新传播形态拓展了观演时空。我们知道，剧场里的演出是在特定时空下完成的。新传播形态以直播和录播的形式，让观众有了更多的选择，提高了观演方便度。毕竟，剧场时空是固定的，容量也是有限的。媒介空间则相对自由，在线直播不受空间限制，网络平台上可反复观看的视频既不受时间亦不受空间限制；至于观众人数，平台的存储能力和计算能力越强，观众容量就越大。

　　2021年，国家京剧院与某新媒体平台合作，以“云看戏、过大年”的“云演播”方式，为观众呈现了首个5G与4K超高清版的《龙凤呈祥》。这一场具有标志性意义的京剧演出，卖出了3万多张电子票，超出剧场观众购票人数30倍有余，还有数以千万计的观众观看了宣传视频。2022年1至4月，湖北省京剧院开展“云上京韵”，完成《望江亭》《范进中举》《唢呐声声》《战汉江》等剧目线上直播18场、线上展播41场，观众达10万人次。显然，“云观看”不仅仅是一种新的观演理念，更是节约剧院和观众双方成本、满足无法到现场的观众观演需求的实践方式。演出方扩大了自己的影响，观众则省时、省力、省钱地享受到了艺术盛宴，这种双赢的局面，何乐不为呢？

　　其次，新传播形态有助于培养新观众群。中国戏曲有固定的观众群体，“票友”是戏曲艺术的支持者，也是艺术家的知音。但各剧种的“票友”历来比较小众，甚至无法坐满剧院的观众席。利用网络平台进行线上演出、上传演出资料或进行宣传，都是培养新观众群的有效途径。有一种担心比较具有代表性：观众有了网上观演的便利，就不会到现场，艺术家们的“绝活儿”都露了，就缺乏吸引力了。其实这是一种认识上的误区。那些能够在网上观演的观众，恰恰是最有可能走进剧场的观众。新传播形态不但不会挤压传统戏曲演出空间，而且会借助大众传媒推广戏曲文化，为传统剧场引流。尤其对于习惯使用新媒介的年轻观众，这种传播形态非常友好。无论有意无意，因为热爱还是跟风，他们今天领略了戏曲艺术风采，未来就可能会走进剧场体验现场的魅力。

湖南常德丝弦艺术剧院的青年演员在进行常德丝弦的推广直播。新华社发

　　培养年轻观众，是所有艺术样式的任务，因为年轻观众代表着未来。而观众一定是培养出来的，尤其对于非流行的传统艺术。在各大剧院办展演、做讲座、设计开放日等众多培养戏曲观众的方式中，网络平台作为新形式，其有效性也在不断被证明。以某新媒体平台为例，截至2024年9月19日，网友上传的《牡丹亭》《牡丹亭·游园》两条视频在五年左右的时间中，观看人次达103.8万和96.5万。其他不同剧团、不同演员、不同版本、不同选段的《牡丹亭》，也都有几万到三十几万不等的观看量。《牡丹亭》作为传承四百余年的昆曲杰作，拥有众多戏迷并不意外，京剧样板戏选段也同样受网友欢迎。譬如，网友上传的王珮瑜《智取威虎山》选段播放量达96.8万人次，高清4K修复版京剧电影《沙家浜》“智斗”选段观看人次达10.2万。京剧样板戏选段在不到3个月的时间吸引“10万+”的观看人次，从弹幕留言判断，有很多年轻观众成了这些作品的拥趸。

　　毋庸置疑，年轻观众已经成为戏曲观演主力。一年前，王珮瑜在朋友圈发布了她在国家大剧院演出谢幕时的观众席照片，照片上充满了年轻的笑脸。如今，走进梅兰芳大剧院、长安大剧院，也能看到越来越多的年轻观众。这些年轻人是新传播形态下成长起来的一代，我们有理由相信其中必然有在新媒介上被戏曲“圈粉”的人。

　　最后，新传播形态生成了新的艺术交流模式。在竞争性文化环境中，戏剧艺术区别于影视艺术的不可替代的价值在于剧场性，这是一种基于真人现场表演和观演交流的独属于“剧场”的特性。也因此，我们说每一场表演都是唯一的，具有不可复制的珍贵性。但当现场表演成为影像资料，像电影拷贝一样分发到各网站播放后，剧场性就被弱化了。仅就线上观演而言，传统观演模式中最宝贵的观演交流的确不复存在了，但一种新的交流模式，即观众与观众之间的交流却生成了。

　　在新媒体平台上，观众之间的交流是由弹幕上一条条留言构成的，弹幕的即时交流功能让以往在剧场中无声的观众发出了自己的声音。弹幕就像一个小型会议室，内容丰富、无所不包——专业知识、观赏体验、奇闻轶事，同时还是一个幽默集锦。譬如2022年8月11日网友上传的青春版《牡丹亭》（百场纪念版），弹幕上有知识背景的说明：汤显祖的书斋叫玉明堂，开场曲是《牡丹亭》唯一没有传下曲谱的曲子；有划重点的提示：“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被多个网友重复强调，并指出这是“全剧主旨”；还有“请收下我的膝盖”等幽默风趣的致敬。对很多年轻观众来说，弹幕是非常有吸引力的交流媒介。因为它提供了一个既在场又隐身的自由表达空间，以及富于趣味性的了解他人想法的渠道。

　　事实上，观众对表演的观感和艺术评价对演员来说非常难得。因为演员很少能在谢幕后听到观众反馈，弹幕在某种意义上也可以说是延展到剧场外的观演交流。有时候，弹幕还能发挥市场调研的作用。青春版《牡丹亭》（百场纪念版）弹幕上，有很多网友介绍自己前来观看的缘起，如“看了原著来的”“看了白先勇的书来的”“朋友推荐来的”等。而那些“谁能想到我在网上看昆曲”的感叹，显然是新观众发出的讯息。新传播形态下损失掉的剧场里的观演互动，借助弹幕给予了弥补。

　　面对灵活方便的观演形式，面对传统剧场演出不可能容纳得下的观众群体，面对越来越多的年轻人对戏曲艺术的关注，我得出新传播形态有助于戏曲艺术发展的结论。重要的是，传统剧场与新媒介不但不存在冲突，而且形成了互补。新传播形态培养的部分观众可能会走进剧场，另一部分人则可能愿意在剧场外享受网络观看的自由。无论哪种形式，他们都是艺术受惠者，而艺术，必将在他们的注目下生长、发展、延续。

　　相关文章：新传播形态不利于戏曲可持续发展

　　（项目团队：光明日报记者 李晋荣、李笑萌）

　　《光明日报》（2025年03月28日 07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