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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朱以撒
有人从闽南的小城回来,给我看了许多照片,拍的都是西街——西街现在是不同凡响的一条街了。我说,我少年时就住在西街边上。
插图:周艺珣
那时,尚不时兴旅游打卡,西街自然十分宁静,绝不似今日的摩肩接踵,小城也有着安然的气息。因为人少,街面显得宽敞。我喜欢在西街上走动,口袋里毫无银两,只是睁着眼睛看,看熟悉的,也看陌生的,觉得比端坐在课堂上多出了许多趣味。
西街的影剧院我经常去。电影票买不起,主要是看贴在售票处旁的电影海报。海报很大,可以把我整个人裹住,旧的下来了,新的又上去了。虽然不知道剧情、细节,然而主题大抵还是清楚的。有一次,一张未贴牢的海报被穿过弄堂的风吹跑了,我追了一路,而后卷回家欣赏,是战争片《战上海》。海报上有几个代表性建筑,那是我对上海最初的印象。那时都有英雄情结,最想看《红日》《平原游击队》这类使人心潮澎湃的片子——虽然不能跃马横刀,但会让人生出一腔英雄气,走夜路也多了几分胆量。
西街有一个极为简易的农贸市场,它打开了我对物的认知。这个市场适宜低消费,地面总是黑乎乎的,如果下一场雨,便更加泥泞。固定摊位的主人心中笃定,慢慢展开商品——没有谁会来把摊位据为己有。若是流动摊位,就得看谁来得早。我在里边走动,看摊位上不同的品类,水产、干货、蔬菜、瓜果、卤味、豆制品,还有悬挂在架子上的牛羊肉。农贸市场飘散的是寻常日子的气味,人们为新鲜而来。被选择的物品在讲好价钱后装入竹篮,没有被选择的则静静地躺在摊位上。有时会有一些计划外的鲜活之物出现,这会使家庭主妇按捺不住,开支要超额了。那时的少年,时间多了去,边走边看,闲看市场风情。市场无疑最贴近生活。孔夫子曾说:“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我是后来才知道有这样的鼓励,这会使人的视野开阔一点。花菜有如花开状态,包菜自是持抱不放,荔枝红黄相间。应了陆游说的:“君看大羹玄酒味,蟹螯蛤柱岂同科。”细看之余,还真见出物与物之间不少细微的差别。几十年后的今天,我还是喜欢进农贸市场,为了感受市场里的烟火气,尽管整洁敞亮的超市就在边上。这时,我想起了西街的那个少年。
西街有一家租借连环画的门店,带着编号的连环画把三面墙的架子都摆满了,分明是做少年生意的。如果有一分钱,便可以租到两本,坐在店里,细细看去。很快,他的背后会众星拱月地贴上几位少年,免费享用。这使花钱的少年很不自在,他们越来越重地压在他的后背,还多嘴多舌,怪他翻页太快了或太慢了。受到干扰,不能安静地阅读,自然不快。身后的少年只好赔笑说好话,得以继续旁观。称其为“连环画”是有道理的,一个事件,一环紧扣一环,十几本、几十本组成完整的一套。没有哪个少年能够看完全套。有了一分钱,便租下两本,“岳家军大战金兀术”“薛仁贵征东”,或者“鲁智深倒拔垂杨柳”“唐三藏五庄观遇险”,不是金戈铁马快剑斫阵,就是凌空蹈虚亦真亦幻。这和在课堂上听教科书的讲解相比,端的妙趣横生。那时对绘制连环画的画师充满景仰,笔下如此精准简练,三下两下,就让观者一目了然。林冲一棒扫过洪教头小腿一侧,洪教头瞬间扑地倒下,这画面少年看了也感疼痛。薛丁山大战金牛山,马蹄下掀起的尘泥,又令人有一种窒息感。丹青妙手让少年们放学后聚于此,与英雄豪杰相会。现在我对《封神演义》和《隋唐演义》的认知,大抵停留在少年时代的连环画上。那上边的英雄气,是少年意气。每个英雄,至今仍是少年。
我印象更深刻的其实是东街。东街和西街说起来是一条街,只不过中间兀立着一座建于上世纪30年代的钟楼,遂分东西。东街是我少年时最常走动的。那时,父亲和母亲在东街的小学任教,母亲的小学称“东门小学”,父亲和我的小学称“东湖小学”。
东湖小学边上就是田野。这所乡村小学的生源大都是农家子弟,他们已经看惯、听惯了田野中的四季。稻田、荷塘、水草、蝉鸣、蛙鼓、虫唧,开始为我的双眼和双耳捕捉。父亲总是忙着教学、研讨,似乎总在教室里边,他不知外边已是初夏了。我一口气跑上校园后边的山包,往下看青绿的垄亩,还有更远的农家宅院。一个少年第一次站在这样的高度,不禁有点激动——没想到东街以东通向绿意盎然的乡村。
乡野的色调有如此多的层次,“绿”只是一个总说,真要具体分析下去,则难说尽。那时我读一年级,词汇贫乏,尚不懂得以“丰富”来形容——这是一所被丰富的色调所包裹的小学。少年坐在课堂上,漫不经心地应和着老师,眼睛则透过破了一半的玻璃窗,望向荷塘。荷叶已经高擎,越来越大的荷盘,使水塘显得密集起来。有一只翠鸟,立在一支折断了的荷茎上,如同僵住——为了捕食成功,此时必须一动不动,任艳阳照射,风来风往。只是最后的结果我没瞧见——数学老师发觉了异常,点了我的名字,让我上台演算一道算术题。这道题不算难,我边想边算,很快就解了出来。下来的时候瞟了一眼那支荷茎,翠鸟已经不知去向。
一直不清楚,晚霞中的红蜻蜓为何都集中到校园上空。和黑色、褐色的蜻蜓相比,红蜻蜓可以用“高贵”来形容,翅如火,头顶发亮,风托起,飞旋轻盈。同桌的阿光说,别看红蜻蜓就在我们头顶,却是捉不住的,它们是在逗我们开心。阿光精瘦而灵活,在读书之外,很积极地帮家里做一些农活,跑步、跳高都不是我可以相比的,这也使我相信他所说的。晚霞消失,暮色渐浓,密集的红蜻蜓眼见踪影全无,少年定睛再看时,天幕上已经闪动着星光了。
后来,我读到清人哈斯宝的一段话:“那蝶儿却忽高忽低、忽远忽近地飞舞,就是不落在花儿上,忍住性子等到蝶儿落在花上,慌忙去捉,不料蝴蝶又高飞而去。”一个少年和小生灵相遇,纯属偶然,难言有何缘由,只是相见欢。
秋后,荷叶破败,荷茎黄枯,荷塘散乱不堪。美术老师让我们每人交一幅写生荷的作业,他没说具体怎么画,说爱怎么画就怎么画。每个人都不知如何下笔才合规矩,也就随性而为,裂开的、耷拉的荷叶,歪倒的、折断的荷茎,沾满泥浆的、烂去的几节藕……不料,美术老师把大家夸奖了一通,说把枯荷的味道给画出来了,成人可能还画不出这个味道。他用了“荒寒”“岑寂”“枯索”这些让我们觉得陌生的词作为鼓励。美术老师留下了三位同学的画,说是收藏。我把原因归结为他们在乡野时日长,观察入眼入心,我自愧不如。
东街以东的秋收是从学校周围开始的,宣告田野上的果实由此进入粮仓,并以数字来表示丰歉、盈亏。金黄的稻浪每一日都在消失。日渐空旷的田野没有给人带来轻松之感,反倒让人想到一年将尽。劳动者都是同学的父母,尽管辛劳,他们也始终不会让少年们来助自己一臂之力——读书要紧。少年们身上,寄托着一家人的希望。于是,默契地有了明确的分工:勤劳地稼穑,勤奋地读书。我看到前排的阿梅和阿丽有些分心,她们不时地看看窗外,在弯腰挥镰的人群里,有她们的父亲和母亲。
秋收之后有了进入田野的机会,去捡拾那些遗漏下来的稻穗、稻粒。残存的稻茬贴着地面,显示一个轮回已结束。这时,我蓦然懂得“荒寒”这个词的意思了。尽管每个人都埋头捡拾,从这一丘田到另一丘田,却没有多少收获——每位耕种者对自己的劳动果实都极为珍惜,也就没有多少稻粒遗漏。趁这个机会,少年赤着脚从这一丘田跑到那一丘田,一直跑到远处。土壤湿润柔软,有一股寒气透了上来。卸去重负的田野低矮了,一览无余。前一段时间,迎风起伏的稻浪呈现了生命浪漫的一面,此时则归于朴实安和。对于少年来说,没有什么可看的了。心里莫名地有些不舒服,那时书读得不多,不知该如何表达,直到很久以后才知道这就是惆怅。
过了两年,父亲调动,我跟随他去了城里的一所小学。此后,东街就很少再踏入了。十六岁那年远行,我与西街东街日渐陌生。如今,有人和我说起街上的景致,我总是对不上号——留在记忆中的是八九岁时的西街东街。从一些信息得知,西街已是声名远播,来到这个小城的游客总要去走一趟。相比之下,东街则有点落寞。我不是外来的游客,西街东街对我来说是一样的——它们都给过那个少年人生之初的启迪,并让他感到温暖。
《光明日报》(2025年06月13日 15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