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字说文之“收藏”】

　　作者：雷瑭洵（北京大学中国语言文学系、中国语言学研究中心助理教授）

　　《千字文》第六句“秋收冬藏”，以凝练之笔概括了古代秋冬两季的主要农事活动：秋日收获，冬日蓄藏。这一句用古时俗谚，《荀子》记载：“春耕、夏耘、秋收、冬藏，四者不失时，故五谷不绝，而百姓有余食也。”《淮南子》则云：“春生夏长，秋收冬藏。”春为作物萌发之始，夏是禾苗生长之期；春夏两季的耕播与耘田，恰是秋日丰收、冬日贮藏的重要保证。若缺了春夏劳作，又哪得秋收冬藏？《千字文》虽未直言，却先以“寒来暑往”总述岁时轮转，借此铺垫时令规律在农事活动中的重要性；而后仅着墨于“秋收冬藏”，实则已将春夏耕耘之事隐于字间。农事最忌违时，一旦违背节令规律，作物便会生长失序，重则秋无实可“收”，冬无粮可“藏”。

　　“收”的字形表示什么意思呢？汉代许慎的《说文解字》将“收”字解释为“捕也”，即“拘捕”的意思，《诗经·大雅·瞻卬》：“此宜无罪，汝反收之。”即用“收”表达“逮捕”之义。现代汉语中“收捕”“收监”中的“收”仍然保留这一含义。从古文字字形来看，“收”由左右两部分组成，右侧为“攴”（后多演化为“攵”，即反文旁），表示手执棍棒等工具击打，提示字义；左侧为“丩”，象纠缠之形，表示“缠绕、束缚”之义。拘捕犯人，即是将离散在外的犯罪者聚拢约束，既有击打，又有束缚，分别由攴、丩两构件所表明。“丩”在古代的字音与“收”相近，有提示语音的作用。故“收”为形声兼会意之字。

　　“拘捕”是离散的犯罪者聚拢约束的具体行为，逐步抽象为广义的“收聚”，指“将分散的状态的人或物聚拢起来”，即现代汉语中常用的“收拾”“收集”中的“收”。接着延伸至农事活动，将成熟的农作物从田间采集回来的过程，即“丰收”之“收”。“收”还有很多意义，比如“收聚在外的事物而有所增益”，则为“收益”；“将本属于自己的事物从外收聚到身边”，则为“收回”；“将散落在外的人或物收聚安置”，则为“收留”；“收聚过度的言行而有所约束”，则为“收敛”；进一步“收聚劳作之事”，则为“收工”。从“拘捕”到“收聚”，再到“收获”等诸多引申义，“收”的词义演变脉络清晰可见——其核心始终围绕“由散而聚”的含义，在汉语历史中逐步扩展，最终形成今日常见的多义面貌。

　　传统农耕社会以农为本，作物的收获是农业生产活动中关键的环节，从丰收到歉收等不同的“收”的状态，在汉语词汇中都有相应的表达。比如“年”，本指谷物成熟一次，“有年”“大有年”以“年”代指收成，表示谷物丰收。至于收成不佳的情形也有细致的区分。比如《墨子》中说：“一谷不收谓之馑，二谷不收谓之旱，三谷不收谓之凶，四谷不收谓之馈，五谷不收谓之饥。”这些分等级描绘歉收的词语，足见古人对收获时或丰或歉的敏锐感知。民以食为天，吃饭问题是大事。古人将五谷视为“万民之命，国之重宝”，丰收或者歉收，关乎民生与国运。因此，语言中才沉淀出众多描述收成的词汇。也正是因为“收”在农事活动中的特殊地位，古代辞书中，“收”还有shòu的去声读音，专指“粮食收获”义，以语音差异凸显“收获、收成”之“收”，足见古人对粮食收获的重视程度。

　　收割完成后，经过脱粒、晾晒，入仓储藏成为农事周期的最后一道重要工序。在传统农耕社会中，粮食生产的季节性与年景的不稳定性，与人类对粮食的常年需求形成天然张力。藏粮，成为维系民生和稳定社会的重要事项。

　　“乃求千斯仓，乃求万斯箱”，《诗经·小雅·甫田》中的这句祈愿，说出了农耕民族对粮仓充盈的永恒向往。《豳风·七月》列举“黍稷重穋，禾麻菽麦”，展现作物种类丰富；《小雅·楚茨》“我仓既盈，我庾维亿”，描述粮仓丰足。这些充盈的粮仓，不仅贮藏着一年的辛勤所得，更是来年的口粮与灾年的保障。而仓廪盈实，更被视为治世的标志。

　　“藏”的字形表示什么意思呢？这需从“臧”字说起。在早期文献中，“藏”多写作“臧”。如《汉书》载“秋获冬臧”，用“臧”表“贮藏”义。北宋徐铉校订《说文》时，在新附字中增入“藏”，指出“藏”为后来新造，添加草头，或许有“藏于草中”之义。

　　甲骨文“臧”由“戈”与“臣”两部分构成：“戈”是古代兵器，“臣”为竖目之形。杨树达先生考释：“臧”象以戈刺击俘虏之目，当指被武力制服的俘虏，即“臧获”（古代对奴婢的贱称）中的“臧”。被俘获之人恭顺，故有“善”义。那么“隐藏”之义从何而来呢？段玉裁认为：“臧”有“善”义，又因凡美善的才德，必蕴藏在内，故有“隐藏”之义。章太炎先生在《说文解字》讲授中提出另一种说法：早期社会中，奴婢属于主人的私产，与财物一样需“隐匿”以避争夺，故而滋生出“隐藏”之义。两说虽不相同，却各自阐述了“臧”的字义与“隐藏”义之间的联系。

　　随着词义发展，“臧”（后作“藏”）的语义变得更加丰富。由偏重“隐”转向偏重“存”，滋生出“储藏”之义。因其所藏之物多为贵重物品，故衍生出“宝藏”之义，读音发生改变，从平声cáng变为去声zàng；储存谷物的专门场所，也改变读音并造了“仓”字；在人体中储存心肺等器官的部位，称为脏器，也取“内藏”之意——这些字词皆以“存储”为核心义，形成一组同源词。

　　若将“藏”与“收”对比，二者差异更显：“收”的核心是“由散而聚”，体现在“收集”“收割”等词中，强调将分散的事物集中；“藏”的核心则是“由聚而存”，体现在“贮藏”“窖藏”等词中，侧重将集中的事物妥善保管，避免损耗。有趣的是，“收”与“藏”虽各有特点，却因农事的连续性逐渐结合。“收藏”最早即指“收集保存”，其对象从粮食逐渐扩展为各类物品，乃至情感记忆，最终成为现代汉语中表达珍视、保存之情的常用词。

　　这或许正是汉语汉字独特生命力的生动写照——在语言的长河中，它们沉淀着先民的生存智慧与文化密码，又持续生长出新的意蕴，这正是中华文化绵延不绝的展现。

　　《光明日报》（2025年06月20日 16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