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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杨柳(北京联合大学师范学院副教授)
刘勰《文心雕龙·明诗》所云“庄老告退,山水方滋”,已成晋宋诗学转变之定论,谢灵运作为此一诗学转折的关键人物,被视为山水诗的鼻祖。但实际上,对于魏晋以来的玄学山水模式,谢灵运亦未完全弃绝。沈曾植《王壬秋选八代诗选跋》云:“支公模山范水,固已华妙绝伦;谢公卒章,多托玄思,风流祖述,正自一家。”任后人如何痛惜其山水诗犹然带着玄言尾巴,于谢灵运自身而言,“悟理”仍然作为一种定势而存在。但是,谢诗的玄理书写已然有了新的突破。此点甚少被研究者注意。
不同于王羲之“寓目理自陈”、支遁“即色游玄”这样旨在目击道存、得意忘象的玄学山水观审方式,谢灵运不是为了探究、发现玄理而去游赏山水。是山水之美,山水游历的“畅神”体验,令谢灵运真正遇见了老庄,使其更深地理解、体悟了玄理,是所谓“意惬理无违”(《石壁精舍还湖中作》),玄理在其切身的审美体验中得到验证。
其山水诗往往记录山水游历的过程,颇似于诗歌形式的山水游记,诗末的玄言尾巴往往就像山水游赏的感言,是对行程的总结。《石门新营所住四面高山,回溪石濑,茂林修竹》后半部分写道:“俯濯石下潭,仰看条上猿。早闻夕飙急,晚见朝日暾。崖倾光难留,林深响易奔。感往虑有复,理来情无存。庶持乘日车,得以慰营魂。匪为众人说,冀与智者论。”“崖倾光难留,林深响易奔”显示出对自然的细致观察、描摹,而所属意者,乃是时光的迁流不居,感往虑有复。《石壁精舍还湖中作》云“披拂趋南径,愉悦偃东扉。虑淡物自轻,意惬理无违。寄言摄生客,试用此道推”,抒写美景带给自己无尽快乐,顺理成章言及玄理:“虑淡物自轻,意惬理无违”,即只要人的内心清净,没有贪欲,那么功名利禄这些身外之物自然也就不会挂怀;只要人心惬意愉快,那么自然与大道无违。因此,作者寄言天下摄生之客,均以此道来推演。《从斤竹涧越岭溪行》末尾云“情用赏为美,事昧竟谁辨?观此遗物虑,一悟得所遣”,情因赏而美,这里的情,应指物之情貌,即其形态与神韵。与《文心雕龙·物色》中“情必极貌以写物”“窥情风景之上,钻貌草木之中”“味飘飘而轻举,情晔晔而更新”一样,情都不应理解为情感,而是情味、韵味。情用赏为美,也不是所谓知音论,而是表达物之美与情味,有赖于人的观赏、欣赏。而正是因为欣赏眼前美景,令诗人遗忘了一切得失荣辱,原来人只要一悟,便可遣除所有尘累。意惬则理无违,在谢灵运的山水审美中,意惬是主要部分,在怀抱昭旷之中,心意惬然,深感玄理与此无违。
山水体验的形超神越之感,使他很自然地抵达了平日里孜孜以求的“道”或“理”。《世说新语·文学》载:“郭景纯诗云:‘林无静树,川无停流。’阮孚云:‘泓峥萧瑟,实不可言。每读此文,辄觉神超形越。’”有论者对此种神超形越的体验颇为不解:郭璞原诗已佚,其通篇如何表达那泓峥萧瑟的趣味不得而知,但“林无静树”这一联仅改写孔子“逝者如斯”、皋鱼“树欲静而风不止”两句,不解阮孚何以每读都觉得神超形越?(蒋寅:《超越之场:山水对于谢灵运的意义》)而其实这种超越感的产生并不难理解。当主体放下自我,走向自然、宇宙,“贞观厥美”,则山水的本来面目自然呈现,而如老庄所反复昭示的宇宙之浩瀚、博大、迁流不息,便成了当下真实的体验。真实切近的生命体验与玄奥抽象的玄学哲理于是相互碰撞、融而为一。谢诗每每由山水而突转至理悟,即源于此。
庄老玄理确可在一定程度上消解或稀释生命的焦虑。谢灵运即常常表述以理释情的欣慰之意。《石门新营所住四面高山,回溪石濑,茂林修竹》书写友人不归,无人共赏美景,无比孤苦寂寞,后又写道:“感往虑有复,理来情无存。庶持乘日车,得以慰营魂。匪为众人说,冀与智者论。”《文选》李善注曰“言悲感已往,而夭寿纷错,故虑有回复;妙理若来,而物我俱丧,故情无所存”,即孤独伤感之情刚灭,夭寿得失等种种烦虑又复,而唯有玄理能荡扫一切,是所谓“理来情无存”。《石壁精舍还湖中作》:“昏旦变气候,山水含清晖。清晖能娱人,游子憺忘归。出谷日尚早,入舟阳已微。林壑敛暝色,云霞收夕霏。芰荷迭映蔚,蒲稗相因依。”山色空蒙,朝霞暮霭,菱荷层层映彩于碧波,蒲稗依依缠绵于泽畔。行游其中,光影流转,游子陶醉而忘返,恬淡心境油然而生,从而深感虑淡物自轻,意惬理无违。论者道:“在这些诗中,忧愁、烦闷、倦怠乃至享乐的欲望,总之属于‘情’的精神郁积,都被理所化解、涤荡。”(蒋寅:《超越之场:山水对于谢灵运的意义》)
然而,当老庄哲理遇见真真切切的生命问题,尤其是生死的问题,其实只能起到镇痛剂的作用,而并不能充当真正的解药。谢灵运并未做到“遗情舍尘物,贞观丘壑美”(《述祖德二首》其二)。《登上戍石鼓山》以“旅人心长久,忧忧自相接”开篇,又以“佳期缅无像,骋望谁云惬”作结,而“抚化心无厌,览物眷弥重”(《于南山往北山经湖中瞻眺》)更透露出谢灵运尊奉的庄子思想至此遭遇了困境。按庄子思想,“抚化”,心该淡然,视若无物,“无厌”尚可,“眷弥重”,岂非完全背离老庄之论?《晚出西射堂》也流露出对庄子之理的质疑:
步出西城门,遥望城西岑。连鄣迭巘崿,青翠杳深沉。晓霜枫叶丹。夕曛岚气阴。节往戚不浅,感来念已深。羁雌恋旧侣,迷鸟怀故林。含情尚劳爱,如何离赏心。抚镜华缁鬓,揽带缓促衿。安排徒空言,幽独赖鸣琴。
“安排徒空言,幽独赖鸣琴”,“安排”语出《庄子·大宗师》:“安排而去化,乃入于寥天一。”安于造化的安排,与天合一。谢灵运深感这只是徒然空言,并不能抚慰寂寞幽独。《登石门最高顶》云:“居常以待终,处顺故安排。惜无同怀客,共登青云梯。”前两句依然是庄子安排处顺之理,后两句则显露出他并未能按庄子所说而得心灵宁静与适意,落寞孤独之情再度涌起……
可见老庄玄学至此已遭遇困境,它并不能彻底消释谢灵运的生命焦虑。而当老庄之理尚不能使其平静,找到内心的皈依,自然本身却一如既往接纳他,拥抱他,抚慰他。如郑敏毓《性别与家国:汉晋辞赋的楚骚论述》所指出的,“面对真山实水,有奋力的攀高涉险,也有悠然舒怀的愉悦,也不乏玄理式的证悟,但是真正开发谢灵运这些崭新的生命姿态的,应该是无限流动的、随时腾涌的,乃至于永不止息、恒常存在的大地本身。”
对谢灵运而言,山水游赏审美的过程、纵笔铺陈审美再现的过程,亦即是超越的过程——正是在对自然本身的律动与美的感受与捕捉中,在对山水之趣的传神描摹中,谢灵运实现了超越。其实,从玄理体悟的角度,写不写、画不画山水并没有区别,依据玄学的言意之辨,不管是言不尽意论,还是得意忘言论,外在的山水书写都应该是被“忘”却的,被超越的,并不是那么重要的。而从生命体验出发,山水审美与书写实在具有重要的意义。这种真实的体验,或许才是使得谢灵运不断地沉溺山水游览,且不断用文字来书写山水体验的最终缘由。他书写山水,不再将山水作为“道”“理”的载体,而是开始“神”“丽”并重;其山水诗作中的玄理,不是纯为悟理而写,而是在山水赏乐过程中与玄理不期而遇,是所谓“意惬理无违”——这些突破与创新,使得他逐渐从以玄对山水的模式中走出,为山水诗派的最终形成奠定了良好的基础。
《光明日报》(2025年06月30日 13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