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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袁丁(淮阴师范学院文学院副教授)
《文选》是梁代昭明太子萧统编辑的我国第一部文学总集,收录了从先秦至齐梁时期的作品。到了隋唐之际,经萧该、曹宪、李善等人注释推广,加上科举制度重视文章创作,《文选》逐渐成为古代文人研读的必备书籍,成为中国文学史上最具影响力的典籍之一。《文选》的编纂特色鲜明,以文体为纲,其中居于首位的是赋体,班固的《两都赋》又居于诸赋之首。问题是,《两都赋》缘何居于首位?
从文学层面看,《两都赋》自产生之后被文学家反复摹写、传诵,为后代评论家赞赏,如刘勰《文心雕龙·诠赋》称:“孟坚《两都》,明绚以雅赡。”这让其逐渐成为文学经典,具备被列于首位的可能性。然而,萧统编纂文集恐怕不仅仅是为了审美,还应具有符合其身份的政治目的,曹道衡先生《萧统评传》中认为,萧统编纂《文选》“是作为他全部政德的组成部分来看待的,是从属于其政治业绩的”。在《文选》赋中,郊祀、耕藉、田猎等题材,都有很强的政治性,而且像司马相如的《子虚赋》《上林赋》、扬雄的《甘泉赋》《羽猎赋》,创作的时间都在京都赋之前,却未能居前。这说明萧统编纂《文选》时,应有特殊的考量。李善在解释《两都赋序》“京师”一词时,引用了《公羊传》:“京师者,天子之居也。京者何?大也。师者何?众也。天子之居,必以众大之辞言也。”道出了京城独特的政治地位。正因如此,有学者指出:“京都赋更能体现‘宏博之象’,诚为帝国图式的文学书写,《文选》先京都类又复以班固《两都赋》居首,其用心正在于此。”(许结《〈文选〉“赋篇”批评三题》)不过,在考察这一问题时,还应回归作品本身所传达的思想,以及编纂者当时的文化语境,二者的契合应是促成《两都赋》位居《文选》之首的关键因素。
班固《两都赋》的创作与儒学文化背景密切相关。东汉初年伴随着光武帝平定天下,礼乐制度建设重新提上日程。班固《汉书》主要记载西汉历史,但于《礼乐志》部分却将时间下限延长至东汉明帝朝:“显宗即位,躬行其礼,宗祀光武皇帝于明堂,养三老五更于辟雍,威仪既盛美矣。然德化未流洽者,礼乐未具,群下无所诵说,而庠序尚未设之故也。”班固之所以如此书写,明显包含赞颂东汉初年礼乐文化建设的目的。虽然汉代礼乐文化建设,并未达到周朝盛况,但是从“威仪既盛美矣”的话语,可以看出班固对汉明帝时期礼乐建设成就的肯定。汉明帝确实留心礼制建设,范晔《后汉书·礼仪上》载:“明帝永平二年三月,上始帅群臣躬养三老、五更于辟雍。行大射之礼。郡、县、道行乡饮酒于学校,皆祀圣师周公、孔子,牲以犬。于是七郊礼乐三雍之义备矣。”作为儒家学者,班固势必会将这一思想融入《两都赋》的创作中。
《两都赋》由《西都赋》和《东都赋》两部分构成,采用整体对比方式结构全文,将西都的奢华与东都的盛德、礼制建设对照叙述,凸显了对以礼、德为核心的儒家价值观的认同。《西都赋》以空间展示的方式,铺写西都地理形势、城市繁华、宫殿建筑、狩猎场景和君臣娱乐,场面宏大而奢华。《东都赋》则以时间为轴,主要叙写了光武中兴与永明盛世。在评价光武帝刘秀时,班固用了“克己复礼”一词,说明光武帝的功绩不仅在武功,更在于对礼序的恢复,表明汉代是周朝以来礼乐传统的继承者。永平盛世部分指向礼与德的思想,重在展现礼乐文化与帝德。赋中赞美永平年间的礼乐制度:“至于永平之际,重熙而累洽。盛三雍之上仪,修衮龙之法服。铺鸿藻,信景铄,扬世庙,正雅乐。神人之和允洽,群臣之序既肃。”《六臣注文选》中李铣注:“雅乐,正乐也。言明帝修礼崇乐,神人允洽,群臣有序,以相敬肃。”赋中还处处彰显汉明帝的仁德,如增修洛阳宫殿,但“奢不可逾,俭不可侈”;书写田猎场面,但强调“申令三驱”,不对猎物赶尽杀绝;帝王虽然取得了很多功绩,但最后却能去奢从俭,关心民生。《两都赋》铺采摛文,博雅宏丽,但其内核却是儒家崇礼重德的思想。整篇作品是极富张力的文辞之美与深厚儒家礼乐思想的完美融合。
《两都赋》所表达的文化思想与梁代重视儒学以及礼乐文化建设相契合。梁代统治者十分重视儒家思想,并且身体力行,讲论儒家经典。《隋书·经籍志》中记载其《周易大义》《尚书大义》《毛诗发题序义》等经学著作14部之多。丰富的著述,展现了梁代皇室对儒家经典的重视。梁武帝还有感于魏晋以来儒学沦丧,积极改进学风,继承汉代以来经学博士制度,设置五经博士。姚思廉《梁书·儒林传》载,天监四年(505)下诏:“二汉登贤,莫非经术,服膺雅道,名立行成。魏、晋浮荡,儒教沦歇,风节罔树,抑此之由。朕日昃罢朝,思闻俊异,收士得人,实惟酬奖。可置《五经》博士各一人,广开馆宇,招内后进。”两汉时期儒学兴盛,朝廷以经术取士,因此士人能够“名立行成”。而到了魏晋时期儒学衰微,所以士人“风节罔树”,士风日下。两相对比中,显示了梁代统治者对汉代政治文化的认同,也代表着梁代文化的整体趋向。
梁代还特别重视礼制建设。李延寿《北史·杜弼传》载:“江东复有一吴老翁萧衍,专事衣冠礼乐,中原士大夫望之,以为正朔所在。”梁武帝在位期间确实重视礼乐文化建设,编纂大型礼典,此事见于《梁书·徐勉传》。这次礼典修订工作规模宏大,梁朝建立即开始进行,到普通五年(524年)完成。重臣徐勉负责此事,当时著名学者担纲,按照《周官》吉、凶、宾、兵、嘉五礼分类编写。徐勉于普通六年(525年)上《修五礼表》,表中叙述了历代礼制建设得失,认为自从周朝衰落,礼崩乐坏之后,礼制建设一直在艰难建设中。在梁代以前,有两次重要的礼制建设的事件,一次是东汉曹褒等人的裒辑、撰述;另一次是在晋代荀顗、挚虞对礼典的革新与创制,但可惜的是毁于两晋之际的战乱。而梁代礼制建设,则取得了前所未有的成就。徐勉的叙述难免有夸张、溢美成分,但是从中可以看出梁代对礼乐文化建设的重视。徐勉于表后总结称:“昔文武二王,所以纲纪周室,君临天下,公旦修之,以致太平龙凤之瑞。自斯厥后,甫备兹日。孔子曰:‘其有继周,虽百代可知。’岂所谓齐功比美者欤!”这句话暗示梁朝继周的理念。徐勉主持修订五礼,是萧衍意志的体现,也是梁代立国的文化根基。
在这样的文化氛围中,作为太子的萧统自然要受到熏染。《梁书·昭明太子传》载:“太子生而聪睿,三岁受《孝经》、《论语》,五岁遍读《五经》,悉能讽诵。”担负修礼重任的徐勉曾经被任命为太子右卫率,后又做太子中庶子,负责东宫事务,得到萧统的尊重,对萧统思想的形成应有影响。这样看来,萧统虽然儒释道兼修,但是从小就受到儒家的影响。由此而来,同样是儒学家的班固,其创作中又融入浓厚的礼乐思想,容易与萧统形成隔代共鸣。班固在《两都赋序》中提出:“且夫道有夷隆,学有粗密,因时而建德者,不以远近易则。故皋陶歌虞,奚斯颂鲁,同见采于孔氏,列于《诗》《书》,其义一也。稽之上古则如彼,考之汉室又如此。”其中“因时而建德”观点很有创见,“因时”即根据时势,这让“建德”不再是某个朝代的专利,而是历朝都可以为之努力的目标。班固这一认识不仅为歌颂东汉初年的政治功绩提供了依据,还具有方法论意义。东汉初年的帝王可以通过完善礼乐制度、反思归仁,达到“建德”的目标,那么梁代也应该可以通过这种方式达到这一目标。而实际上,梁代皇室“建德”的实施路径也是提倡儒学,可以说梁代帝王也在努力延续汉代的政治传统。总而言之,《两都赋》是包含着儒家传统思想,弘扬礼乐文化的文学范本,与梁代儒学政治、礼制建设的导向相合,这也许是萧统《文选》以赋居首,并首列《两都赋》的深层原因。
《光明日报》(2025年07月14日 13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