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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学争鸣】
作者:方一新(浙江大学文学院教授)
《论语·雍也》有一段话,是孔子对颜回的评价:“子曰:‘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这段内容,在以下两种出土文献中也有相应的记载。
安徽大学藏战国竹简(以下简称“安大简”)《仲尼曰》简10:“仲尼曰:‘一箪食,一勺浆,人不胜其忧,己不胜其乐,吾不如回也。’”
湖北荆州王家嘴楚墓竹简(以下简称“王家嘴楚简”)《孔子曰》:“孔子曰:‘一箪食,一勺浆,人不胜其……不胜其乐,吾不如回也。’”
传世本《论语》与两种出土文献比,“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一句,传世本之“不堪”“不改(其乐)”,出土文献分别作“不胜”。
徐在国、顾王乐《安徽大学藏战国竹简〈仲尼〉篇初探》(《文物》2022年第3期,以下简称《初探》)指出:“今本‘堪’,安大简作‘胜’。邢昺疏:‘堪,任也。’《说文》:‘胜,任也。’二者意思相同;今本‘回也不改其乐’,安大简作‘己不胜其乐’。今本‘回也不改其乐’之‘乐’,应为颜回之所乐,杨伯峻译作‘颜回却不改变他自有的快乐’。而简本‘己不胜其乐’是针对上文‘人不胜其忧’而言的,意谓自己不能承受‘其乐’,此‘乐’应是指人之‘乐’。”
陈民镇、魏逸暄《新出楚简与〈论语〉“贤哉回也”章新知》(《光明日报》2024年11月23日第11版“国学”版,以下简称《新知》)专门比较了上述异文,指出:“《论语》的‘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在《仲尼曰》《孔子曰》中作‘人不胜其忧,己不胜其乐’。引《尔雅·释诂》、《管子·入国》尹知章注、《汉书·贾山传》颜师古注‘堪’‘胜’互训例,认为:“‘胜’与‘堪’可互训,‘人不胜其忧’即‘人不堪其忧’,说的是他人不能承受此忧愁。”“但在‘己不胜其乐’一句中,‘胜’训‘堪’则难以说通。”
在引述《初探》“此‘乐(指‘己不胜其乐’之‘乐’——引者)’应是指人之‘乐’”后,《新知》认为:“从‘人不胜其忧’与‘己不胜其乐’的对举看,‘己’明显与‘人’相对,‘其乐’应当是就颜回而言的。‘不胜’可用作表示非常的程度副词,与‘其乐’搭配可形容乐之深,但‘不胜’的这一用法没有先秦时期的明确用例,故较为可疑。‘胜’或可训‘遏’。《国语·晋语四》‘尊明胜患’,韦昭注:‘胜,犹遏也。’”“朱熹《论语集注》以‘不以害其乐’来解释‘回也不改其乐’,‘胜’若训‘遏’,则恰可与朱熹的解释相呼应,与‘改’的对应关系更明显。总之,《仲尼曰》与《孔子曰》的两个‘不胜’当需要区别对待,如若一概将‘胜’解释为‘堪’,则难以疏通文义。”
此外,在讨论《论语》与《仲尼曰》孰先孰后的问题时,《新知》不同意徐、顾《初探》“《仲尼曰》的表述更为原始,《论语》的表述是经过润色的结果”的意见,认为:“《论语》此章相对更为原始。”提出了三个理由,“其三,‘人不胜其忧,己不胜其乐’的两个‘不胜’意义不尽一致,似乎是为了形式上的一致而强行统一的结果。”
也就是说,安大简、王家嘴楚简“(己)不胜其乐”,目前至少有两种解释:
其一,徐在国、顾王乐认为安大简《仲尼曰》“己不胜其乐”的“胜”仍作“堪”(承受)解,句意谓自己不能承受其“乐”,此“乐”是指“人”之“乐”。
其二,陈民镇、魏逸暄不赞同《初探》说,认为此处“人不胜其忧”与“己不胜其乐”对举,“‘己’……应当是就颜回而言的”。以“遏”释“己不胜其乐”的“胜”,意谓不能遏止自己的快乐。朱熹《论语集注》以“不以害其乐”释“回也不改其乐”,《新知》认为,以“不遏”释“不胜”,这样两说就“相呼应”了。
按:安大简《仲尼曰》“己不胜其乐”、王家嘴楚简“不胜其乐”,“其乐”都应该是颜回(自认为)之乐(即文中所谓“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之乐),而非众人之乐(指较好的饮食和居住环境),《初探》说殆不可从。但《新知》以“遏”释“己不胜其乐”的“胜”,认为“《仲尼曰》与《孔子曰》的两个‘不胜’当需要区别对待”,则不符合“不胜”在先秦时期的使用情况,有违语言的社会性及词义的前后统一性,当可商榷。
为了考察“不胜”的含义,我们对先秦“不胜”一词作了粗略的调查统计。先秦时期,“不胜”共出现了120例,其义项大致有六个:(1)未能战胜,不敌。56例。(2)没有强过,超过。15例。(3)不克制。2例。(4)不能承受,禁不起。30例。(5)不尽。14例。(6)不相当、不相符,不如。3例。
安大简《仲尼曰》、王家嘴楚简《孔子曰》“人不胜其忧”,与《论语·雍也》“人不堪其忧”相对,“胜”是忍受、承受义,“不胜”犹言“不堪”,“说的是他人不能承受此忧愁”(《新知》),这是没有疑义的。
关键在于两种简牍后半句“己不胜其乐”,这句里面,己,自己、自身;站在说话者孔子的角度来说是“彼、他”,指颜回。“其”解释为“其中的”,代指“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这个特定处境,而非指任何人。他人不能承受其中的“忧约之苦”,而颜回不能尽享其中的超然之乐。“其乐”表示“某种境遇中的快乐”。《晏子春秋·内篇杂上》:“晏子饮景公酒,令器必新,家老曰:‘财不足,请敛于氓。’晏子曰:‘止。夫乐者,上下同之,故天子与天下,诸侯与境内,自大夫以下各与其僚,无有独乐;今上乐其乐,下伤其费,是独乐者也,不可。’”其乐,指赋敛奢靡之乐。又《墨子·七患》有“上不厌其乐,下不堪其苦”的说法,与《晏子》意趣相当,也都是针对某种奢靡情况而言。“不胜其乐”之“胜”乃承受、容受义,“不胜”言不能承受,承受不了;“不胜其乐”犹言快乐很多,多到承受(享用)不了。不妨对比一下“己不胜其乐”与“回也不改其乐”:简牍直述(颜回)快乐多到承受不了,意谓他很快乐;而《论语》则相对委婉一些,谓颜回对他所处的生活环境处之怡然,自得其乐。前者略显夸张,后者比较平实,总体意思接近,但表述各有不同。
“不胜”表“不堪”,人所周知;但“不胜”是否可以用于积极层面,表示(好的东西)承受不了?从先秦文献看,确有这样的用例。
《管子·法法》:“凡赦者,小利而大害者也,故久而不胜其祸。毋赦者,小害而大利者也,故久而不胜其福。”又:“惠者,多赦者也,先易而后难,久而不胜其祸:法者,先难而后易,久而不胜其福。”
《管子》这两例是说,凡是主张赦免犯错者的,因为“小利而大害”,“故久而不胜其祸”,时间长了,国家会无法承受由此带来的祸害。而“毋赦者,小害而大利者也,故久而不胜其福”是说不赦免犯罪错者,会碰到小麻烦,却会得到大利益,久而久之,福气多得都承受(享用)不了。两例“不胜其福”都与“不胜其祸”相对,用于积极层面,指福气很多,多得都承受(享用)不了。
比较有意思的是,类似两种出土文献并列使用“不胜”的用法,在出土文献里也已经见到,《郭店楚墓竹简·成之闻之》7:“一宮之人,不[图1](勝)丌(其)敬。”又《郭店楚墓竹简·成之闻之》8:“一宮之人,不[图1](勝)丌(其)﹝哀﹞。”又《郭店楚墓竹简·成之闻之》9:“一軍之人,不[图1](勝)丌(其)瀦(勇)。”这3句里,“不胜其敬”“不胜其勇”都用于积极方面,分别指“所有宫中的人都会格外肃敬”“全军将士都会分外英勇”(参看刘钊《郭店楚简校释》)。
图1
因此,笔者认为:“不胜”不光可以用于消极方面(这是常义),言不堪,指不能承受,不能忍受,“不胜其忧”,即不能忍受其忧。同时,也可用于积极方面,“不胜其乐”,是说颜回自己得到的快乐多得承受(享用)不了,言颜回对自己的生活状态非常满足,陶醉于其乐,世人眼中“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非常艰苦,而颜回则自得其乐,乐此不疲,因为他根本不在乎这些。
这样看来,安大简《仲尼曰》、王家嘴楚简《孔子曰》的两个“不胜”,都相当于“不堪”,“胜”是承受、禁得起义,“不胜”就是不能承受、无法承受义,只是一个指承受坏的结局(不胜其忧),另一个则指承受好的结果(不胜其乐)。两个“不胜”在词汇语义方面并没有本质的不同,就程度而言,“不胜”指不能承受其多;前后均用“不胜”,正可凸显负面与正面两者的对比。因此,《初探》从“乐”作文章,谓“己不胜其乐’是针对上文‘人不胜其忧’而言,意谓自己不能承受‘其乐’(指人之‘乐’)”;《新知》认为“两个‘不胜’当需要区别对待”,释“胜”为遏,“己不胜其乐”意谓不能遏止自己的快乐,均未得其实。
《初探》《新知》之所以提出上说,主要在于不了解“不胜”既可用于消极方面,也可用于积极(好的)方面,安大简、王家嘴楚简前后均用“不胜”,正可体现负面与正面两者的鲜明对比。正因为对“不胜”可用于积极层面的用法、词义的不了解,且后世此类用法较少见到,故辗转为说。
行文至此,关于传世本《论语》与安大简《仲尼曰》、王家嘴楚简《孔子曰》孰先孰后的问题,笔者认为,如果原文作“人不堪其忧,(颜)回也不改其乐”,文从字顺,不太可能为求形式一致而被后人改为“人不胜其忧,己不胜其乐”这样后一“不胜”含义不明(其实是我们今天不明,当时人肯定是清楚的)的句子,这样看来,《初探》所说的“《仲尼曰》的表述更为原始,《论语》的表述是经过润色的结果”,比较符合实情,当可信从。
古人行文不一定那么通晓明白、避重复。《孟子·梁惠王上》:“邻国之民不加少,寡人之民不加多,何也?”这里的两个“加”,时贤或产生疑问,增可以说“加”,怎么减也说“加”,不合理——故对“加少”的“加”给予各种解释。其实,《孟子》此处的“加”,都指在原有基数上有所变化,“加多”指增加,“加少”指(在原有基数上)减少,与安大简、王家嘴楚简此例相似,“不胜”的这种用法,与《孟子·梁惠王上》中“不加多”“不加少”类似,或为强调正、负二者差异对比而有意为之,实在不必曲为之说、强作分别。
《光明日报》(2025年09月06日 11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