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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钟明奇(上海应用技术大学人文学院教授)
曹雪芹写作《红楼梦》深心密虑,字斟句酌,绵密精巧,读来却让人感到如风行水上,自然成文。其看似云淡风轻处,实时寓匠心,而笔力千钧。此类描写,若非用心体察,不能深刻洞悉。是故深谙曹雪芹写作风格的脂砚斋虑读者有忽视,多为之发覆。《红楼梦》第十五回脂批云:“《石头记》总于没要紧处闲三二笔,写正文筋骨。看官当用巨眼,不为彼瞒过方好。”第十六回脂批云:“并无一丝痕迹,而有作者多少机括。”如此等等。若以塑造人物为例,作者为了描写贾宝玉这个本是“公子哥儿”、实为“时代新人”所具有的可贵的平等、博爱的思想,就通过日常生活中一些极微小的细节来揭示。如第三十五回,写贾宝玉因为不慎,手被汤烫着了,却只管问在旁的丫鬟玉钏儿:“烫了那里了?疼不疼?”而不是因之训斥丫鬟。不懂曹雪芹写作深心的人,很可能会觉得贾宝玉“呆傻”。又如,以情节展开为例,搜检大观园是《红楼梦》中的重要情节,预示着贾府的由盛转衰。但这样重要的情节转折,却是由第七十三回傻大姐无意中在大观园捡到一个五彩绣香囊引起的,自然而然,天衣无缝。不过,最能显现《红楼梦》此种写作笔法的,当是《红楼梦》第五回中所写的“贾宝玉之问”,成为揭橥《红楼梦》一书创作“大立意”(脂砚斋语)的关键。
一
《红楼梦》第五回中的“贾宝玉之问”,指的是该回中贾宝玉梦游太虚幻境,刚见到警幻仙子时对她的发问:“神仙姐姐,不知从那里来?如今要往那里去?我也不知这是何处,望乞携带携带。”在迷离恍惚的太虚幻境中,作为像是一个迷路了的贾宝玉,一看到是神仙姐姐的警幻仙子,便向她提这样的问题,非常自然,并不让人觉得有什么特别之处。但深入探究,就令人感到贾宝玉这一问,非同寻常,而大有深意,有关《红楼梦》创作的终极追求。《红楼梦》第五回是全书的总纲。读不懂该回,自不能读懂《红楼梦》;读不懂该回中的“贾宝玉之问”,则也不能真正读懂《红楼梦》。
与世界上诸多伟大的小说作家那样,曹雪芹创作《红楼梦》,不但有现实关怀,还有其终极追求,对人生与社会之本质作形而上的哲学探究。当时的社会现实,在曹雪芹看来,有同“迷津”与“尘网”。如《红楼梦》第五回末贾宝玉又问“此系何处”时,警幻仙子告知“此即迷津也”,实以喻充满荒唐的社会现实——《红楼梦》“凡例”即有“古今一梦尽荒唐”之句。另一方面,《红楼梦》又视现实社会如“尘网”。其最著者如第二十八回,贾宝玉有“逃大造,出尘网”之语。《红楼梦》第十二回脂批云:“此书表里皆有喻也。”不难看出,曹雪芹实以隐喻的方式,从本体上反思、探究人的本质存在、人生与社会的所自来与所往去,诸如“我是谁”“从哪里来”“到哪里去”等大本大源问题。这实是世界经典哲学的终极三问,有关人类对生命本质的深度追问。如贾宝玉发问的“不知从那里来,如今要往那里去”,实际就是“从哪里来?到哪里去”。诚然,《红楼梦》第五回“贾宝玉之问”中,没有提及“我是谁”,但在第六十六回中,作者借道士之口发出疑问:“连我也不知道此系何方,我系何人。”“我系何人”,即是“我是谁”。至道士所谓“我也不知道此系何方”,同贾宝玉问警幻仙子“我也不知这是何处”,同样是诘问存在。要言之,曹雪芹试图以文学的方式,探索哲学问题,旨在从根本上破解人生与社会荒唐存在之谜。
客观地说,《红楼梦》毕竟不是面面俱到的哲学著作,“贾宝玉之问”没有特别拷问“我是谁”,但尤其关注有关人生的“来”与“去”。这不止在《红楼梦》第五回中出现,而基本贯穿全书,颇同脂批说的是“通部脉络”。如第六十六回,尤三姐谓“来自情天,去由情地”。续作也较好地继承了曹雪芹此写作用心。第八十七回,妙玉问贾宝玉“你从何处来?”惜春代为回答:“从来处来。”又该回末尾,惜春口占一绝,中云:“既从空中来,应向空中去。”第一百零三回,道人谓:“来自有地,去自有方。”第一百一十七回,和尚对贾宝玉说:“不过是来处来、去处去罢了。”凡上,无不体现了曹雪芹因为不满现实存在,试图从根本上探索人生的“来”与“去”,实是对有关生命本真的深度追问,在相当程度上也可以说是对人类现实处境与未来走向的深切忧虑和深邃思考。这是《红楼梦》的一条思想主脉,诚不失为全书的“正文筋骨”。
二
按脂批,贾宝玉与警幻仙子二人是全书“通部大纲”。因此,在《红楼梦》第五回此全书总纲中,由贾宝玉向警幻仙子发问,揭示全书的“正文筋骨”,恰如其分,浑然天成,实细化、深化总纲,突显了如《文心雕龙》所谓的“文之枢纽”的重要意义。
从思想价值的角度观照,“贾宝玉之问”奠定了《红楼梦》最核心的创作追求。这就是对现实存在的反思、怀疑与批判——如前述曹雪芹将现实比喻作“迷津”与“尘网”,以及对未来的追问及探索。如果结合《红楼梦》第二十七回的相关情节,对此就会看得更加清楚。曹雪芹在该回的描写中,直面人生,叩问出路,前无古人地让贾宝玉的知音林黛玉发出天问般的呐喊:“愿奴胁下生双翼,随花飞到天尽头。天尽头,何处有香丘?”如果现实无须反思、怀疑与批判,就不会有此沉痛的“林黛玉之问”。它可以说是“贾宝玉之问”的升华,是划破那个黑暗时代漫漫长夜的强烈的思想闪电,最典型地体现了曹雪芹的不懈的追问品格与大勇的探索精神——祈盼找到那样一个象征精神自由的绿洲、心灵放飞的乐土的“香丘”,实为与“迷津”“尘网”等荒唐社会存在完全不同的曹雪芹理想中的“桃源世界”。马克思说:“问题就是时代的口号。”尽管当时历史语境无法给曹雪芹提供新的思想资源,不可能有具体的理想的答案——如有同《水浒传》中九天玄女式的人物的警幻仙子,就没有真正给贾宝玉指出正确的人生之路,让他脱离“迷津”,走出“尘网”,但无论是“贾宝玉之问”,还是“林黛玉之问”,究其实质,皆是站在时代潮头的人生之问、社会之问,从而大大地提升了《红楼梦》的思想境界。
另一方面,“贾宝玉之问”预示了《红楼梦》结构最基本的走向。该问既然是有关人生与社会的“大哉问”,《红楼梦》第五回后所有的写作,从宏观角度看,就是为了回答这一问题。这就是说,《红楼梦》结构最基本的走向,从所展开的有关形而上的思想内容、情节的发展与人物命运的角度看,要而言之,即是一个与“贾宝玉之问”有内在联系的“迷路”与“寻路”的过程。续作者较好地理解了曹雪芹的这一创作追求。这主要集中体现在作为全书第一主人公贾宝玉的命运与归宿的情节描写中。因此,《红楼梦》第五回中,如上所说,警幻仙子告知贾宝玉当时所处的地方,是“迷津”,实即隐喻他在荒唐的社会现实中迷路了;小说中间则写到体现其精神蜕变与命运伏笔的关键情节如逃禅等,而实际并没有解脱;到《红楼梦》末尾,贾宝玉随一僧一道“飘然登岸而去”,实即表明他已经“觉悟”,渡过“迷津”,成功走向“彼岸”,终获得“解脱”。贾宝玉之外,前述尤三姐与柳湘莲亦然。尤三姐与柳湘莲之所以一个“无踪无影去了”,一个“随那道士,不知往那里去了”,无不是因为如上所论,“悟透”了人生的“来”“去”,而终有此归宿。他们在很大程度上是贾宝玉归宿的预演,是“贾宝玉之问”的逻辑展开。因此,该结构走向实是一个“有意味的形式”,昭示了曹雪芹对人生与社会大本大源问题的执着而可贵的探索。
脂砚斋高度赞美《红楼梦》“烟迷雾罩之中更有无限溪山矣”。伟大的曹雪芹以其如椽之笔,于“没要紧处”,写“正文筋骨”,确乎写出了令人难以企及的“无限溪山”。
《光明日报》(2025年09月22日 13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