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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传统休闲观念与生活追求

来源:光明网-《光明日报》2025-09-22 03: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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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明学术笔谈】

  作者:赵玉强(杭州师范大学哲学系主任)

  “休闲学是一种生活哲学”,一部中国休闲史也是一部中国文化与生活的发展史,展现了中国人对生命意义的“追问”及对理想生活态度与方式的探寻。中国传统休闲将对道的体悟融入日常,注重人性与自然、自由与秩序、灵动与安宁的平衡,涌现出对美好生活的盎然诗意,和对超越单纯休息娱乐的生命意义的不懈追求。

  “休闲”的原初概念

  作为一种迷人的文化现象,休闲在中国渊源极早。在甲骨文中,“休”多为“人依于木”之象,《说文》:“休,息止也。从人依木”;亦有表人于卧榻休息的异体字,“荷天之休”“顺天休命”等表明“休”可引申出美好之义而常与天命天道相关。在传世的金文等文献中,“休”还有异体字“庥”等,表人依禾而息、庇荫等义。

  “闲”字在古汉语中有“閒”“閑”两个渊源。在甲骨文中,“閒”已有表“鼓面缝隙”的异体字;“閒”本字可追溯至西周《宗周钟》铭文,为“月在门上”之象,其义为“间”,《说文》:“閒,隙也。”在战国时,又有“夕(外)在门内”等象;自战国中晚期,“閒”的字形渐趋稳定并有闲暇之义,如《楚辞》“静閒安些”、《孟子》“国家閒暇”等。“閒”当为“休闲”“闲暇”的直接字源,约汉晋时与“閑”相通。

  閑,可追溯至西周《同簋》铭文,“世孙孙子子左右吴大父,毋汝有閑”,其本义为门闩、栅栏,《说文》:“閑,闌也。从门中有木。”在先秦时,“閑”罕表闲暇而常指道德规约,如《周易》“閑邪存其诚”、《论语》“大德不逾閑”;但在表娴习自得、优游从容时亦为“休闲”字源。“閑”“閑閑”被广泛用以表车马、旗鼓、军旅操练的优游自得,如《诗经》“临冲閑閑”“四马既閑”、《周易》“日閑舆卫”、《战国策》“閑于兵甲”;对《诗经》“桑者閑閑兮”,朱熹注云:“往来者自得之貌”;对《庄子》“大知閑閑”,成玄英注曰:“智慧宽大之人……闲暇而宽裕也”,也都基于娴习和美好之义。

  再看“休闲”,《诗经》提出“南有乔木,不可休思”;《尚书》有《无逸》篇;对《同簋》“毋汝有閑”,故宫博物院释为“不得荒殆工作”,都表明休闲观念渊源甚早。学界一般认为“休闲”最早见于曹植《吁嗟篇》“夙夜无休閒”,但此问题仍有讨论空间。魏晋以后,“休闲”一词使用大增,可为名词、动词、形容词;除表休息外,还可指致仕退隐、闲适生活、高妙人生境界(如苏轼“休闲等一味,妄想生愧腼”)等。

  “休”指人劳后而息,与天命、道德、审美相关;“閒”从空间缝隙演化为时间闲暇,象喻着沐浴月光的静美居家生活;“閑”喻示着闭门成德与优游自如的统一。在汉语哲学视域中,与繁忙、勤苦、忧怖、压抑的劳作状态以及无所事事、心无所寄的空虚无聊相反,休闲喻示着人超脱约束性因素而获得相对自由美好的生活,它浸透着人对自然乃至天命的体悟与对身心状态的关照,是氤氲着道德、审美与诗性气息的人的理想存在方式与生命境界。在中国文化中,唯有“道”才能涵摄上述意蕴,休闲可谓人在日常生活中向道生成的自由状态,其形式有三:一是优游自得的娴习状态,如轮扁斫轮等;二是劳作后的消遣娱乐,如登临游览、诗酒悠游等;三是愉悦的无事闲静,如禅寂、闲看落花流水等。

  “休闲”观的具体范型

  儒家秉持性命自得的德性主义休闲观,追求礼乐谐和、优游典雅的生活方式。儒家赞赏“发愤忘食,乐以忘忧”,推崇“深造自得”之学,将德性涵养视为休闲的根基;从心所欲不逾矩、孔颜乐处、舞雩之乐等皆成儒林佳话。对“游于艺”,朱熹释为“玩物适情”;《礼记》提出君子之学在于“藏修息游”,郑玄注“闲暇无事之为游”,教育修养与休闲关联密切。儒家以“观物比德”为乐,朱熹赞周敦颐画像“风月无边,庭草交翠”,程颢的“寻春”、邵雍的“咏物”等也都深入人心;儒家警觉于人闲暇时的懒散,视“闲”为诚意慎独、道德自慊的契机。“礼”含礼节、节制、节日诸义,传统节庆与人生礼仪构成重要的休闲时间安排与制度设计;“乐”隐喻社会和乐,所谓“诸侯倦于听治,息于钟鼓之乐;士大夫倦于听治,息于竽瑟之乐;农夫春耕夏耘,秋敛冬藏,息于聆缶之乐”。

  道家主张以道为法的自然主义休闲观,追求虚静素朴、富有诗意与游戏精神的生活。如,老子之道的“诗意运思”,庄子所谓“穷通皆乐”“大知闲闲”。道家因顺自然、衡平阴阳、性命双修,于宇宙图景中寻觅生命的闲适。《逍遥游》所描写的“闲放不拘,怡适自得”的状态,乃是道家休闲精神的极致表达,堪与德国学者席勒“正是游戏而且只有游戏才使人成为完全的人”、荷兰学者赫伊津哈“真正、纯粹的游戏是文明的重要基石之一”等观点相呼应。道家倾心于技术的艺术化,庖丁解牛手起刀落犹如自然舞曲,彰显天道流行与生命意义;牛“如土委地”,表明技术本性中根植着同情与拯救。毕加索赞叹“真正的艺术在中国”,庄子倡导与物为春,拒绝将自然客体化,使技艺成为澄明天道的重要方式。

  佛家倡扬随缘自在的境遇主义休闲观,将空寂、空灵化为禅妙盈溢的生活。佛教认为万法皆空,世界本相如梦幻泡影,人当透视“烦恼本空”,明悟“快乐无忧,故名为佛”,此即禅宗所倡“安闲恬静,虚融澹泊”而得“一相三昧”。佛家追求“忙中争得作闲人”,修心至于“秋水澄渟,清净无为,澹泞无碍”。赵州禅师“吃茶去”、百丈怀海“放舍身心令自在”,皆为经典证悟。在中国文化中,山水画中的留白,书法中的笔意气象,音乐中的弦外之音,以至曲墙花窗、竹影摇曳、古刹塔影、晨钟暮鼓,皆充满空灵的禅意。德诚禅师的“满船空载月明归”更道尽人在悟空后获得的空明莹澈、去住自由的境界,将禅与闲的交融推向极致,引后人赞叹“诗思禅心一味闲”。

  上述观念整体上具有世俗、雅静、和柔的文化特质,其形成是历史演进与文化自觉选择的结果。商周时期,人们以祭祀、宴乐等形式与神共舞、娱神以娱人。春秋战国,是人的休闲觉醒时代,各种休闲方式百花争妍,诸子百家逞技游竞于齐之稷下。秦汉时期,礼法庄严,休闲显得刚强勇猛而又严正悲肃,狩猎、斗兽、角抵、驰逐、击剑等居于主流。至魏晋六朝,休闲表达转为狂放任性,陶渊明开辟出清远闲放的休闲新路。唐宋时期,士人休闲蔚为大观,市井休闲亦趋流行。明清休闲雅之愈雅,俗之愈俗,都市时尚、小说话本等流行,传统休闲进入总结期。中国传统休闲大致经历了由神圣到世俗、由帝王贵族到文人平民、由刚强勇猛至文雅柔静,由多与祭祀、政治、军事相关涉转向日益个体化、生活化的过程,中国人独特的休闲生活追求随之悠然而出。

  独特的休闲生活追求

  一是天人合趣的诗意栖居。在中国人眼中,“静处乾坤大,闲中日月长”,休闲乃是人与宇宙节律的共鸣,春生夏长、秋收冬藏中孕育出质朴温暖的“四时闲话”。“醉月悠悠,漱石休休,水可陶情,花可融愁”,人们可以在青青翠竹、郁郁黄花间了悟人生真谛,在俯仰天地中抒发万物一体的襟怀。莳花弄草、东篱采菊、烟波垂钓,就是人生的意义。“江山风月,本无常主,闲者便是主人”,休闲敞开了人与自然宇宙对话、共情的新可能,成为中国人张弛有道、自然逍遥、欣享诗意栖居的渊薮。

  二是雅俗共生的生活情调。中国人注重文以载道,艺以为游,将兰亭雅集、曲水流觞、赌书泼茶、游戏翰墨等淬炼成精美绝伦的艺术实践。《东京梦华录》《清明上河图》里的茶坊酒肆、瓦舍勾栏与明清时的庙会、集市、戏园都充盈着温暖动人的人间烟火气。晚明文震亨《长物志》所记皆为与功名事业无关的闲事趣事,《四库全书》评曰“凡闲适玩好之事,纤悉毕具”;金圣叹评《西厢》时列三十三则快事,同样雅俗共赏,承载着“民亦劳止,汔可小康”的生活理想,构成中国人特有的生活辩证法。

  三是身心谐畅的生命体验。中国人的休闲常与养生哲学相连。《黄帝内经》主张人按照四时阴阳的节律生活与休养,实现“志闲而少欲,心安而不惧,形劳而不倦,气从以顺,各从其欲,皆得所愿”。明代陈益祥提出六养,“流水之声,可以养耳;青禾绿草,可以养目;观书绎理,可以养心;弹琴学字,可以养指;逍遥杖履,可以养足;静坐调息,可以养筋骸”,深得休憩养生之道。中国人以“身闲为富,心闲为贵”,追求身心安住的终极康宁,蕴藏着对生命本质与生活智慧的洞见。

  四是工夫与境界和融的生生之意。华夏文明的休闲并非消磨时光的浅薄概念,而是融通本体、工夫与境界于一体。中国人注重道德涵养、心性开悟与休闲技能培养,做好休闲的加法,涵养生命本原;中国人也强调做好减法,清心寡欲、摆脱物累,以生命的轻盈之姿昂然世间;中国人还善于做“接法”,以最大的热情拥抱世界,在与人为善、与物为娱中实现人性与物性的共同成长,在以休闲推动创新创造的伟力中展示生活与世界的圆融自得、生生不息。

  《光明日报》(2025年09月22日 15版)

[ 责编:丁玉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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