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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明心学对晚明戏曲及创作之影响

来源:光明网-《光明日报》2025-10-13 02: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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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雷恩海(兰州大学文学院教授)

  阳明心学与文学思想对明代文坛有广泛而深刻的影响。王阳明及其后学对小说、戏曲等俗文学持开放态度,特别是中晚明戏曲批评,与阳明心学存在更为清晰的互动关系。

  阳明心学的戏曲理念,体现在其对戏曲价值的肯定。阳明认为,戏曲与古之乐教有相近的功用:“古乐不作久矣,今之戏子,尚与古乐意思相近……今要民俗反朴还淳,取今之戏子,将妖淫词调俱去了,只取忠臣孝子故事,使愚俗百姓人人易晓,无意中感激他良知起来,却与风化有益。”(《传习录》)戏曲以表演艺术讲述故事,通俗易懂,寓教于乐,易于感发人之良知,能够移风易俗,拯救世道人心,有古之乐教的积极作用。王阳明肯定戏曲价值,也观赏戏剧:“处处相逢是戏场,何须儡傀夜登堂。繁华过眼三更促,名利牵人一线长。稚子自应争诧说,矮人亦更浪悲伤。本来面目还谁识,且向樽前学楚狂。”(《观傀儡次韵》)形象生动的傀儡戏,引发观者对人生的感慨,诗人因而联想到世人为繁华名利所牵绊,最终也不过是过眼云烟,忘记了人生本来面目。泰州王门的李贽亦认为戏曲与“诗”具有相同的社会功用和价值:“孰谓传奇不可以兴,不可以观,不可以群,不可以怨乎?饮食宴乐之间,起义动慨多矣。今之乐犹古之乐,幸无差别视之其可!”(《李温陵集》)王阳明及其后学充分认识到戏曲的价值,尤其在徐渭、汤显祖等的不断推动下,戏剧理念与创作实践在中晚明文坛大放异彩。

  阳明心学对戏曲理论的影响,表现在重视戏曲之“真”与“情”。阳明主张文学情感之“真”,哲学上强调“诚意”“亲民”,哲思与文学观念具有内在统一性。科举文章是士人求见人君之贽献,必须诚而无伪:“是故饰羔雉者,非以求媚于主,致吾诚焉耳;工举业者,非以要利于君,致吾诚焉耳。”(《重刊文章轨范序》)诚即真,因此强调文学情感之真:“王阳明先生云:‘人之诗文先取真意。譬如童子垂髫肃揖,自有佳致,若带假面,伛偻而装须髯,便令人生憎。’”(袁枚《随园诗话》)这一主张自然也影响到了戏曲。

  徐渭戏曲批评的“本色论”,就与阳明之理念颇为密切。徐渭成长于具有浓厚心学氛围的绍兴,曾师事阳明亲传弟子季本等,又与阳明嫡子王正亿关系密切,十分推崇王阳明:“我阳明先生之以圣学倡东南也,周公孔子之道也。”(《送王新建赴召序》)“本色论”正是心学与文学结合之产物,他将这一理论引入到戏曲批评,成为明代戏曲批评的重要理论:“世事莫不有本色,有相色。本色,犹俗言正身也;相色,替身也。替身者,即书评中‘婢作夫人终觉羞涩’之谓也。”(《西厢序》)“本色论”包含两层含义:

  其一,本色即遵循戏曲自身文体特色,戏曲语言贴合人物身份。南戏本为百姓喜闻乐见的曲调,强行加入诗的内容,宾白也用文语,拉开了与观众间的距离,起了反作用,因而他反对南戏过度讲求声律:“‘永嘉杂剧’兴,则又即村坊小曲而为之,本无宫调,亦罕节奏,徒取其畸农、市女顺口可歌而已,谚所谓‘随心令’者,即其技欤?”(《南词叙录》)这并不是说南戏的曲调不需要节奏与宫调,而是说应当根据南戏本身特点,保持其民间曲调即兴表演的特色。在戏剧语言上,徐渭要求通俗:“语入要紧处,不可着一毫脂粉,越俗越家常,越警醒,此才是好水碓,不杂一毫糠衣,真本色。”(《题昆仑奴杂剧后》)戏剧语言如若过于注重文采,只能让人觉得扭捏作态。而且,戏曲语言更要符合人物身份:“但散白太整,未免秀才家文字语,及引传中语,都觉未入家常自然。至于曲中引用成语,白中集古句,俱切当,可谓拏风抢雨手段。”(《题昆仑奴杂剧后》)可见徐渭对于唱曲与宾白的语言要求并不相同,并非全为俚俗语才好。南曲源于民间,颇具俗文学特点,故而他反对把时文创作风气带入南戏:“夫曲本取于感发人心,歌之使奴、童、妇、女皆喻,乃为得体;经、子之谈,以之为诗且不可,况此等耶?直以才情欠少,未免凑补成篇。吾意:与其文而晦,曷若俗而鄙之易晓也?”(《南词叙录》)

  其二,在情感上任情而发,重视情感之真。相较于诗文,戏曲更易于抒情。徐渭曰:“人生坠地,便为情使。聚沙作戏,拈叶止啼,情昉此已。迨终身涉境触事,夷拂悲愉,发为诗文骚赋,璀璨伟丽,令人读之喜而颐解,愤而眦裂,哀而鼻酸,恍若与其人即席挥麈,嬉笑悼唁于数千百载之上者,无他,摹情弥真则动人弥易,传世亦弥远,而南北剧为甚。”(《选古今南北剧序》)因此,徐渭主张语言本色通俗,不限于曲律,也正是为了剧中情感表达之需要。

  其后,深受阳明心学浸染,致力于戏曲创作与理论建构者当属汤显祖。汤显祖为江西临川人,是王阳明仕宦之地,也是阳明心学重要传习地。泰州王门的罗汝芳直接启发了汤显祖的学术思想,汤氏自述从学经历曰:“盖予童子时从明德夫子游,或穆然而咨嗟,或熏然而与言,或歌诗,或鼓琴。予天机泠如也。”(汤显祖《太平山房集选序》)其学术思想具有泰州学派的深刻烙印,“贵生论”与“重情观”均与其师承泰州王门密切相关。

  与程朱理学强调天理人欲的截然对立不同,王阳明肯定人的自然情感:“喜、怒、哀、惧、爱、恶、欲,谓之七情,七者俱是人心合有的。”“七情顺其自然之流行,皆是良知之用。”(《传习录》)汤显祖肯定真性情:“士有志于千秋,宁为狂狷,毋为乡愿。”(《合奇序》)与阳明论乡愿、狂者语如出一辙。汤氏重情,不仅是其文学理念,更承载了对理想社会之希冀:“世有有情之天下,有有法之天下。唐人受陈、隋风流,君臣游幸,率以才情自胜,则可以共浴华清,从阶升,嬉广寒。令白也生今之世,滔荡零落,尚不能得一中县而治。彼诚遇有情之天下也。”(汤显祖《青莲阁记》)汤氏极力凸显情的重要性,希望借助情的力量,改变世道人心。重情,以情化人,乃其社会理想在文学观念的具体映射:“世总为情,情生诗歌,而行于神。天下之声音笑貌,大小生死,不出乎是。”(《耳伯麻姑游诗序》)阳明心学具有平民化色彩的一面,泰州王门进一步将儒学简易化和通俗化,遂使阳明心学风行天下。汤显祖深受阳明心学影响,又做过底层官员,较大限度地接触底层人民,认识到戏曲——这一百姓喜闻乐见的艺术形式,实乃传播学术思想、教化百姓的重要媒介:“人生而有情。思欢怒愁,感于幽微,流乎啸歌,形诸动摇。或一往而尽,或积日而不能自休。盖自凤凰鸟兽以至巴渝夷鬼,无不能舞能歌,以灵机自相转活,而况吾人……岂非以人情之大窦,为名教之至乐也哉。”(汤显祖《宜黄县戏神清源师庙记》)戏曲,以情为教,更容易促进人们遵循社会伦理秩序,实现教化功用。可见,在汤显祖看来,戏曲创作主情,并不仅仅是作家抒发才性的工具,而是以情说理、阐发心性之学、以期裨益风教的载体。

  阳明心学对戏曲创作的影响,体现在对社会现实的关心上。与阳明一样,徐渭热切关注社会现实,究心时事,担任胡宗宪幕僚,为抗击倭寇而积极出谋划策。徐渭的戏曲创作注重汲取民间艺术养分,贴近生活,关注现实,通过戏曲讽喻黑暗现实,批评丑恶,呼唤良知。杂剧《四声猿》,无论是体制、唱法都有创新,又将戏曲与自身遭际相结合,皆有强烈的现实色彩,为其“本色论”指导下的成功范例。《雌木兰》通过表彰花木兰勇赴国难、杀敌立功之事,呼唤人们建功立业:“趁着青年,靠着苍天,不惮艰难,不爱金钱,倒有个阁上凌烟。不强似谋差夺掌把声名换,抵多少富贵由天。”徐渭关心世事,希望借助花木兰事迹,鼓励人们奋起反击,荡平倭寇。《四声猿》中尤以《狂鼓史》成就最高,借祢衡击鼓骂曹的题材,揭露严嵩之奸恶,表彰沈炼的正直忠义之气,批判现实色彩更为浓厚。值严嵩权势滔天之际,徐渭作诗以曹操比严嵩:“曹操沽名不杀贤,终付称衡与黄祖。黄祖曾操江夏符,蓟门今亦近穹庐。逐臣犹自怀孤愤,结客边庭欲破骑。”(《短褐篇送沈子叔成出塞》)诗中所指与《狂鼓史》完全一致。事实上,剧中祢衡与判官都有徐渭自身的影子,而戏曲中人物语言与身份相符,正体现了徐渭对“本色论”的积极实践。

  在“至情论”的指导下,汤显祖关注社会现实,在当时剧坛和社会上产生了巨大影响。“临川四梦”在戏曲创作上取得了很高的艺术成就,尤其《牡丹亭》立足于“情”字,乃其“以人情之大窦,为名教之至乐”思想指导下的杰作。《牡丹亭记题词》阐述创作主旨:“天下女子有情,宁有如杜丽娘者乎!梦其人即病,病即弥连,至手画形容传于世而后死。死三年矣,复能溟莫中求得其所梦者而生。如丽娘者,乃可谓之有情人耳。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既是此剧的创作主旨,也是故事脉络。剧中,情之真切感人,实际上也并未超越礼的范畴。汤显祖主情,具有反礼教、反理学、提倡个性解放的进步思想,同时标举至情,希望突破情与理的二元对立,以情抗理,进而实现情与理的平衡。《牡丹亭》中描写杜丽娘因《关雎》而动伤春之意:“关了的雎鸠,尚然有洲渚之兴,何以人而不如鸟乎!”圣人因人情而制礼,因此,正常合理的情欲,理应受到礼法的保护。王阳明说:“男女长成,各宜及时嫁娶。”(《南赣乡约》)汤显祖以戏剧的方式,描绘深闺小姐因塾师教授《诗经》而唤醒了对爱情的渴望。杜丽娘对《关雎》的自我理解,乃内心自然情感的触兴,实际上指向的是以杜宝、陈最良为代表的腐儒。汤显祖所批评的是僵化的道学、刻板的礼法,所依据的则是圣人之言与儒家经典。圣人尚且肯定人之合理的情欲,那么宣扬情与理的对立,显然是站不住脚的。

  概言之,阳明心学肯定俗文学尤其是戏曲的社会价值,对中晚明戏曲批评与创作影响深远。“本色论”“至情论”是对阳明心学与文学理念的继承与发扬,强调情与理的融合,以情统礼,标举真情,实乃阳明心学在戏曲领域的映射,具有反对程朱理学、提倡个性解放的意义。重情论一定程度上也淡化了文学载道的功能,强化了文学的艺术性,其影响颇为深远。

  《光明日报》(2025年10月13日 13版)

[ 责编:董大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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