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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集木叶(小说)

来源:光明网-《光明日报》2025-10-31 03: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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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南泽仁(巴金文学院签约作家)

  

  凌晨5点,南吉在霜气中醒来。从窗户望去,天边露出一道银色的光,那是大雁子牧场的雪漫过了山脊,几颗星星泛着老鸹石般冷冽的光。

  小牦牛们蜷缩在元根地里沉睡,呼出的白雾在绒毛间结成细碎的冰晶。南吉看着落雪的情形,盘算尽早为小牦牛们搭建一个棚圈,在圈里铺垫温软厚实的木叶,好让它们暖和过冬。

  铁皮炉上的玉米面汤已煮沸,咕嘟作响。南吉提着热气氤氲的玉米面汤,倒入院墙下的长木槽里。小牦牛们听到声响,一对对犄角次第扬起,粉嫩的舌头卷食着滚烫的汤汁,发出欢快的吱吱声。最小的牦牛凑近南吉,她将手指埋进它额前卷曲的绒毛,模拟母牦牛舔舐的动作,轻柔地梳理。小牦牛受到爱抚,朝着对岸的苍莽大山发出了清晨的第一声鸣叫。

  易西起床,看见拖拉机锈红的铁皮车厢里重叠着两只大背篓,里面放着饼干、果汁饮料和两把钉耙,便晓得了南吉早起是准备去林中收集木叶。易西往拖拉机水箱里加水,然后从座椅下取出摇把插入启动口,从慢到快摇转手把。随着他猛地一摇,引擎发出粗犷而有力的轰鸣声,排气管喷出的白烟瞬间遮盖了彩绘的房檐。

  南吉正细致地戴上一双白棉线手套——她的双手因长时间在风雪中挤牛奶、挖药材,早已皴裂。易西看到她那颇有讲究的样子,发出了一声轻笑。他驾驶着拖拉机出了大门,径直驶向了通村路。南吉急忙关上院门,在门扣上插入一截树枝。村庄里的人路过看见,便知道他们并没有走远。

  易西驾驶着拖拉机驶出了一段较长的路,南吉抿紧嘴唇,在后方一声不响地追赶。南吉没有唤易西的名字,觉得人的呼唤比机械声更容易打扰到村庄里自然醒来的人们。易西扭头看到南吉狼狈追赶的模样,才减慢车速。南吉戴着白棉手套的手一把扶住驾驶座,还未在副驾驶座上坐定,就攥紧拳头对准易西的脑门轻触一下,才作罢。易西达到了“惹怒”南吉的目的,他的嘴完全展开,露出了笑容。南吉早已识破了易西那点突发奇想的把戏,但看到天色与易西的笑容一同明亮起来时,她紧蹙的眉梢缓缓舒展。她深吸一口气,目光坚定地迎着冷风。两人坐着拖拉机,穿过村庄平坦的水泥路,渡过磨坊沟,驶向了崎岖不平的山道。

  经过一片青草滩时,易西看到前方有一个老人赶着一群山猪前行。路边有几簇新发的常青冷草,山猪就停下来啃食。易西挂上低速挡,发动机发出了低沉的轰鸣,这本身就是一场礼让。老人回头看到是易西,立即对山猪发出一声“嚯秋”的口令。山猪们顿时四散开来,退让到路的上下两方,用獠牙在冻土上犁出凌乱的刻痕。从它们紧紧夹在大腿间的尾巴来看,是在表达慌张和不适。

  易西忙从上衣兜里取出三支纸烟,伸长了手递给路边的老人。拖拉机持续振动着,纸烟差点被抖落。老人迈出两大步上前来,用双手接住。拖拉机在这时加速冲上了陡坡。后视镜里,老人轻轻地摩挲着皱巴巴的纸烟,又拿到鼻头上嗅闻。他闻出了高级香烟的气味,眼角随之漾开笑意,目送着拖拉机逐步没入一片深广的松林。

收集木叶(小说)

插图:郭红松

  

  南吉的目光在仔细察看路上方的林子。见到木叶厚实的地方,她并拢五指,在易西眼前晃了晃。易西便知道南吉确定了采集木叶的位置,但他没有立即停下,而是寻找到稍微宽展一点的弯道,才停下拖拉机,好让牧人赶着牛羊、山猪经过。南吉取下背篓,将午餐藏进了茂密的青冈树丛,又采了一把木流苏,捆扎起来做了记号。南吉走向林中,又回头寻找那青冈树丛。

  南吉和易西背上背篓,一弓身钻进了林子。他们的呼吸里弥漫着松脂的香气。他们朝着山上攀爬,微微弓背,那专注而奋力的模样被歇在树上的藏马鸡看到了,以为这是一场人对山和树的虔诚礼拜。

  藏马鸡从低枝跳到更高的树枝上观望,树枝在它的爪子间上下摆动。南吉听到翅膀扑棱的声响,竖起食指抵在嘴唇上,示意易西安静下来。他们一起仰头,看到藏马鸡拖着长长的黑白尾羽,再次跳跃到树冠上。咔嚓一声,易西折断一根干木棍递给南吉,方便她测量木叶的厚度,也可以当作省力的拄杖。南吉摆了摆手,并不接受。易西看着南吉那双白得有些过分的棉手套,才发觉从今早起,她一直在用手势与他交流。很显然,手势的力量早已超出了开口说话。

  易西突然理解了,电视里车水马龙的十字路口上总是站着一位戴白手套的警察的缘由,交警只需左右指挥几下,就能使一切秩序井然。易西再望向那双白手套时,南吉已隐入林子深处,只剩下扒拉木叶的沙沙声响。

  易西放下背篓,仰望大树,寻找其他藏在树上的长尾巴鸟。他从树梢望到一小片蔚蓝的天,眼睛里也充满了光芒,这景象像圆了心中的梦一样美好。易西从小在巴乌大山放牧,成长中逐步窥探到大地万物间深藏的奥秘与意趣。他总爱横躺在倾斜的草坡上,一蹬脚,整个身体便顺着山坡急速滚落。一会儿被抛向空中,一会儿又被大地轻轻接住,他就在这旋转中领悟到世界的圆满。恍惚之间,他的眼前就会浮现出一个模糊却又清晰的身影:一个小小的男孩,稚嫩的肩膀上披着一件宽大的氆氇披毡,那是大自然为他密密地编织的铠甲。他赶着牦牛,穿过了风雨,也穿过了一道彩虹。此时,易西还能感受到那雨湿的气息,他不由自主地微微扬起嘴角,从背篓里取出一把短钉耙,深扎进木叶里,朝着面前使劲一拉,一层厚厚的木叶就收集到了脚边。

  易西的手臂有力,一会儿就收集了一大堆木叶。他停下看着钉耙扒过的地方,有一些娇嫩的松树苗在微风中瑟缩。它们瞬间失去了温暖厚实的铺盖,感到了无助和慌张。易西再使用钉耙时,把握着力度,为树苗、花苗,或许还有准备过冬的蚂蚁,留下了一层不薄不厚的木叶。

  易西开始把木叶收集到背篓里,满了又用脚踩紧实。从背篓后方牵出固定的两根皮绳,朝上方拉齐,继而将背篓缓缓放倒。易西伸手折断一些鲜绿的松枝,密集地摆放在两根皮绳上。接着,他抱起剩下的木叶,一层层铺在松枝上面,堆得有半背篓高后,便一只手扶住铺在松枝上的木叶,一只手拉起两根皮绳,将木叶如棉被般卷起在背篓口上。最后才将皮绳穿入背篓口前方留出的孔隙里,使劲系牢。

  易西背上背篓,堆积的木叶高出了他的头顶。他朝林子外走去,脚底有些湿滑时,就去扶住边上的树。背篓高高耸起,像是它自己载着木叶在行走。易西把木叶倒入拖拉机车厢里,见里面已经有半车厢木叶了。他笑笑,心想,戴白手套的果然不一般。易西放下背篓,又钻进林中。再出来时,他抱着一人高的一捆干柴,将木柴旗杆般插入靠车厢板的四周,又从木叶中捡起那些鲜绿的松枝,由下而上地别在那些竖立的木柴间,为车厢筑起了一个围栏。

  接下来,易西和南吉你一背篓、我一背篓地往车厢里倒入木叶,又用脚踩紧实,木柴围栏也随之加固。他们在拖拉机前相遇时并不说话,感觉像两头默然的牦牛,喘着各自劳作的气息。直到他们看到堆积的木叶如小山一样耸立,两只背篓才又重合起来,挂在了驾驶座椅后方。

  三

  易西在路旁一处背风的地方歇坐下来,他从衣兜里取出一支纸烟叼在嘴上。还没点燃纸烟,他就已经闻到了烟丝的芳香。正当他拨动打火机的时候,戴白手套的手一把将它夺走了。易西脸上正在舒展的安逸自在忽地消失了,他有些恼怒,并用盖过河水的声音喊道:“林子有干草木叶,我没有抽烟。现在是路旁河边,怎么就不能使用打火机?”

  南吉在他的吼声中指了指天边的铁塔。这激怒了易西,他扯着嗓子喊道:“你以为戴双白手套,你就是交警了?你以为戴双白手套,就能帮助林草局监测火情吗?”

  南吉抬手对着河流使劲一甩,假装把打火机丢进了路下方的河水里。易西内心的纷乱乃至愠怒在南吉的这一举动中陡然平静了下来,他捋了捋手中的香烟,别在了耳朵上。南吉看到他耳垂上的耳洞像一颗痣,她这才发觉自己已经很久没有看到他戴那只银耳环了。

  这让南吉回想起第一次与易西见面的情景。那天,南吉与母亲挤完牛奶回到木屋吃午茶。屋外有人在吹着寻找牦牛的哨子,门外的藏獒听到陌生的声音,猛地狂吠了起来,几近挣脱链子。南吉起身出门去看,门口忽然闯进来一个少年,一头羊毛卷发,脸庞黝黑,眼睛细长,左边耳垂上戴着一只白亮亮的银环。南吉和母亲还没来得及招呼少年,他就从背上的筒包里取出一大把鹿耳韭,献到南吉手中。

  南吉怀抱着鹿耳韭,红着脸等待少年开口说话。少年像回到了自家牧场一样大方地盘坐在火塘边,然后才说:“我家丢失了3头牦牛,翻山越岭找了几天也没找到,备在筒包里的糌粑早已吃完了。看到山下有座牧场,就采了一些鹿耳韭作为礼物,来讨顿热茶吃。当然,能用鹿耳韭做顿包子那就更好了。”母亲听完少年的话,撩起围裙擦着眼睛,她被少年挨饿受累却不失得体的行为感动了。她拿出了腊肉,母女俩就为少年包了一锅香气扑鼻的包子。南吉对少年的到来以及他的话都感到莫名的喜悦。

  不到一个月,木屋后响起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藏獒却出奇地安静。南吉和母亲以为是路过的牧人,准备邀请他们进木屋喝碗奶茶。

  出门去看,没想到,她们再度迎来了那个少年,以及几个陌生人。他们从马背上卸下装着粮食和酒肉的皮口袋,堆放在南吉母女身边,袋口上系着雪白的哈达。原来,同来的是少年的父亲、舅舅、叔伯,他们是上门来提亲的。

  南吉第一次感到,她们的木屋是那么喜庆,就像半个繁华的夏季河谷一样。就在那天,她才知道少年叫易西。离开前,易西拿出了另一只银环,放在南吉的左手上。

  此刻,南吉手指上的银环变薄了,陷入了皮肤里,粗实的手指见证了她从当初的清瘦少女变成了两个男孩的母亲。南吉像解开那晚拴在皮口袋上的哈达一样,拨开了青冈树丛上的木流苏,取出饼干和果汁饮料,放在易西面前。易西打开一瓶饮料,咕咚咕咚地喝下几大口,咂了咂嘴。他品尝到了果实的香味,脸上立时现出满足的表情,已经忽略了打火机的事情。

  南吉却不一样,她的内心隐伏着多种情绪,过于活跃就会化作歌声。天晴了要唱高兴的歌,落雪了要唱忧伤的歌,花开了要唱美好的歌。今天,是南吉和易西赶着小牦牛下河谷过冬的第一天,或许整个巴乌村庄和祖辈牧人也没有想过让小牦牛迁徙到河谷过冬的事情。

  牦牛虽然是从野牦牛驯化的物种,极具生命力,但它们对生存环境却很敏感。即使遭遇大雪、饥饿和干渴,它们也不走入河谷,不靠近村庄。每当小牦牛们避开一场场突如其来的大雪和凶猛的豺狗时,南吉就感到欣慰,但她不能唱出表达此刻心意的歌,因为她担心小牦牛们在落日的时候会思念牧场上的牦牛妈妈。

  南吉不唱歌,自然也不愿开口说话。她打开饼干递给易西,两人一口饼干、一口饮料地吃起了简单的午餐。

  他们的眼睛不去望对方,只看食物和周边的树木、石头,耳边响着河水的流淌声、萧瑟的山风声,还有一群野雀急速飞过的声音。当他们看到拖拉机车厢里那堆小山似的木叶时,心里都为家中的48头小牦牛感到温暖和充实。

  四

  一群蚂蚁在一棵枯木桩上爬行,它们在收集过冬的草籽,有的等不及已经剥开壳吃了起来。蚂蚁们在忙碌中闻到了食物的气息,便朝南吉和易西赶来,有一两只爬到了南吉被树枝刮伤的脚踝上。南吉感到有些发痒,用手去挠,她的手指轻轻捏起了一只蚂蚁,很快又将它放回了草地上。她庆幸自己虽然总是做着繁重的体力活,但对待微小的事物仍能保持足够的细致。

  南吉将剩下的饼干全部掰碎,撒在脚边,那些碎饼干全部动了起来。南吉的目光流露出温柔和暖意,她细细地看着蚁群。一会儿工夫,它们就把饼干屑搬回到那棵枯木桩上。

  易西启动了拖拉机,安静地坐在驾驶座上等待南吉。南吉没有立即上车,她从衣兜里取出那双白棉手套戴在手上,又抖落一身的草屑,才走向拖拉机,一把扶住拖拉机扶手,稳稳地坐了上去。易西开得缓慢,车轮在山道上起伏前行,车厢里不时响着窸窣的声响,但没有一根木叶掉落。

  太阳已经偏西,山顶上压着一排厚重的云层。拖拉机经过一片收割后的青稞地边时,万丈金色的光束穿透云层,照亮了恬淡安静的巴乌村庄,也照亮了满载而归的南吉和易西。

  拖拉机经过磨坊沟,驶入平坦的通村路时,南吉从易西的耳朵上取下香烟,又从衣兜里摸出打火机点燃后放在易西嘴边。易西咧开嘴笑,香烟顺势叼在了嘴巴上。易西深吸一口,一缕白色的烟雾缥缈而起,他又一次体会到白手套和牧人回归河谷村庄生活的曼妙。

  《光明日报》(2025年10月31日 14版)

[ 责编:董大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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