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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说新语》首章“陈蕃礼贤”的寓意与内涵

来源:光明网-《光明日报》2025-11-08 04: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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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吴天宇(中央民族大学历史文化学院讲师)

  《世说新语》一书凡三十六门,1130章,以汉末名臣陈蕃礼遇处士徐穉(或写作稚、稺)的故事作为全书开篇:

  陈仲举言为士则,行为世范,登车揽辔,有澄清天下之志。为豫章太守,至,便问徐孺子所在,欲先看之。主簿白:“群情欲府君先入廨。”陈曰:“武王式商容之闾,席不暇煗。吾之礼贤,有何不可!”

  陈仲举即陈蕃,汝南平舆(今河南平舆县北)人,汉末名臣,亦为当时名士之代表;徐孺子即徐穉,豫章南昌(今江西南昌市)人,史载其“清妙高跱”“恭俭义让”,多次被公府征辟,却选择终生不仕。二人的交集发生在东汉桓帝朝前期、陈蕃出任豫章太守期间(据程炎震《世说新语笺证》,此事大概发生于永寿年间,即155—157):作为士林领袖、志在“澄清天下”的陈蕃,甫抵豫章,顾不上去衙署举行就职仪式,就直奔徐穉住处拜访,“以礼请署功曹”(范晔《后汉书·徐稚传》)。故事本身并不复杂,却围绕汉末两种不同的“德行”,宣告了《世说新语》一书的思想底色与价值基调。

  处士徐穉的人格与名望

  今之读者或会疑惑,偏居豫章、耕读不仕的徐穉,为何会被誉为“南州高士”,被朝廷多次征辟?又为何会得到陈蕃如此推重礼待?除了宽泛的道德赞誉外,我们还能从谢承《后汉书》等史籍所载“徐穉送丧”的具体行为,理解他为人行事不同于流俗的独特风格。

  徐穉虽不应征辟,但每遭举主、故旧去世,他都要不远千里前往送丧,凭吊致哀后旋即离去。例如,徐穉曾问学于黄琼,后来黄琼官至太尉,想辟徐穉为太尉府属官,徐穉没有同意,二人也不复交往。道虽不同,但徐穉没有忘却黄琼教授、举荐之恩,当得知黄琼去世、即将归葬老家江夏郡(今湖北省武汉市)的消息时,他立刻“负粮徒步”,从豫章走到江夏赴丧,“设鸡酒薄祭,哭毕而去,不告姓名”(见范晔《后汉书·徐稚传》)。据刘孝标《世说新语注》引谢承《后汉书》记载,徐穉为举主故旧送丧时,往往会提前准备一只炙鸡,用浸过酒又晒干的绵布包裹好,带着赶赴丧地。抵达死者墓前,徐穉再用清水浸泡绵布,使之“还原”为酒,然后以白茅草为铺垫,将祭奠用的米饭、炙鸡置于其上,酹“酒”于地。凭吊后,徐穉不会去见丧礼主持者,留下名谒后便悄然离开。朱熹分析徐稚之所以要“以绵渍酒”,是因为“要用他自家酒,不用别处底”,同时“路远难以器皿盛故也”。可见,徐穉的吊丧既不在乎所携祭品是否丰富华贵,也无意经营与逝者子弟故旧的关系网,他看重的不是“物质”,不是“仪式”,也不是“交游”,而是不应忘怀的道义与追念逝者的真心。

  东汉时期,赴丧之风极盛,名士、儒宗或地方大族首脑去世时,其葬礼往往会吸引各地人士前来吊唁。据说儒宗楼望去世,“门生会葬者数千人”;太尉黄琼卒,“四方名豪会者六七千”;名士郭泰去世,“有数万人来会”;颍川陈寔去世,“海内赴者三万余”……如此大规模的丧葬仪式,既是“孝子”们通过厚葬久丧展演孝道的舞台,也是赴丧者们往来交结、维系圈子关系的场所。相较之下,追念逝者、表达哀思的初衷,早已退居次位。在这样的风气下,徐穉“以绵渍酒”、千里赴丧、不告而去的做法就显得颇为怪异——因为当整个社会都习惯了丧礼的展演性质时,简朴而真诚的哀悼反而成了“行为艺术”,难被理解。当时九江何子翼就曾嘲讽徐穉云:“南州孺子,吊生哭死。前慰林宗,后伤元起。”(《三吴土地记》,林宗即郭泰,郭泰亡母,徐稚曾前往凭吊;元起指冀州刺史姚元起,为徐稚之友)徐穉的行为是对当时赴丧之风重形式、重排场、重名誉、重功利的无声反驳,也是汉末有识之士力图超越名誉、功利,回归道义、自然的一次尝试。理解这一点,才能理解徐穉为何会受到陈蕃等人推重,才能理解他为何能成为超越时代的道德符号。

  两种“德行”:“陈蕃礼贤”故事的内涵

  《世说新语》首篇(门)以孔门四科之一“德行”冠名,并以汉末名臣陈蕃礼遇处士徐穉的故事开篇,并非偶然。这样的安排,既反映了《世说新语》编纂者们儒玄双修、兼顾“名教”与“自然”的思想倾向,也体现了晋宋士人对魏晋风度之源的追溯与确认。

  在桓灵之际“主荒政缪”“处士横议”(范晔《后汉书·党锢列传》)的背景下,陈蕃“不畏强御”“体气高烈”的言行、道德及其“澄清天下”之志,代表了典型的儒家理想人格;而徐穉拒绝出仕、赴丧不名等行为,则反映士人不再以事君入仕、立身扬名(《孝经·开宗明义章》)为义务,而是以个人的道义与情感为追求,实已开魏晋“情礼之辨”“名教与自然之辨”的先声。

  据范晔《后汉书》本传,陈蕃在豫章任职期间“性方峻,不接宾客”,当地官员、势族“亦畏其高”,刻意与之保持距离;后来陈蕃被从豫章调回洛阳出任尚书令时,“送者不出郭门”,这在迎送风气甚盛的东汉显得异常突兀。陈蕃也很反感沽名钓誉之辈。他出任青州乐安郡(今山东省高青县高成镇西北)太守时,当地有一“孝子”赵宣,为展现其孝心孝行,坚持在父母的墓道中服丧长达二十多年,“乡邑称孝,州郡数礼请之”。但当陈蕃见到赵宣后,发现赵宣居然有五个孩子,且都是在服丧期间所生。陈蕃大怒,认为这一“寝宿冢藏,而孕育其中”的行为,是“诳时惑众,诬汙鬼神”,最终判定赵宣有罪。两相比较,便可知陈蕃对徐穉的礼遇并非只是展示政治姿态,而是出于对真正有道之士的惺惺相惜。

  面对陈蕃的高名与他礼贤下士的真诚,徐穉没有直接拒接其邀请,而是选择了“既谒而退”(范晔《后汉书·徐稚传》)——即暂时接受郡功曹的征辟,前往拜见陈蕃后随即辞官告退。徐穉的应对也绝非故作扭捏,他之所以屡次拒绝出仕,是基于对汉末政治的体察与判断,清醒地意识到“大木将颠,非一绳所维”(袁宏《后汉纪》);他的“既谒而退”,则是尽量兼顾情义与原则的折中举措。虽然最终徐穉并未出任陈蕃的功曹掾属,但二人还是建立了深厚的个人友谊,据袁宏《后汉纪》与范晔《后汉书》,陈蕃任豫章太守时,专门为徐穉设置一张坐榻,徐稚离开时,这张坐榻就被空置下来,不再给其他人使用。此即王勃《滕王阁序》中“人杰地灵,徐孺下陈蕃之榻”的典故出处,进而被凝结成为古典时代“礼贤下士”的政治文化象征。

  在这个故事中,陈蕃匡正天下与徐穉耕读不仕两种“德行”并行不悖,儒家人格与道家人格难分高下,汉末名士之“殿军”与魏晋风度之“先声”亦交映生辉,呈现了《世说》兼容儒道、玄理的思想底色。

  从汉末名士到魏晋名士

  结束豫章太守任职后,陈蕃被调回洛阳出任尚书令,此后其政治生涯几度起落,浮浮沉沉,但陈蕃方峻骨鲠、不畏强权、犯颜直谏的性格以及他澄清天下的志向,始终未变。汉灵帝即位后,士人与宦官之间的矛盾趋于白热化,已身为太傅的陈蕃联合外戚大将军窦武欲诛灭宦官。但由于事机泄露、处置不当,曹节、王甫等宦官反而先发制人,窦武兵败被杀。事变当夜,听闻宦官矫诏政变,年逾七旬的陈蕃带领掾属及部分太学生共计八十余人,拔刃冲进洛阳北宫承明门,试图占据尚书台,控制行政中枢。王甫率重兵包围陈蕃,双方力量悬殊,激斗之后,陈蕃力尽被俘,被送到黄门北寺狱。在狱中,小宦官们对陈蕃又打又踢,随即将陈蕃杀害。这是史籍所载陈蕃正直一生的最后一个“镜头”。

  陈蕃死后,其妻子家属被远徙于交州日南郡的比景县(今越南境内),宗族、门生、故吏皆斥免禁锢。宦官乘机大兴党狱,杀掉李膺、范滂等一百多位名士,禁锢六七百人,太学生被捕一千余人,天下最有名气的士人及其家族几乎都被波及。以陈蕃为代表的汉末士人群体,没能取得对抗宦官的胜利,但其“澄清天下”“不畏强御”之精神,却为黑暗时代投下一道强光。范晔在《陈蕃传》的结尾处评价道:“功虽不终,然其信义足以携持民心。汉世乱而不亡,百余年间,数公之力也。”其言得之。

  如果将时段拉长,观察汉晋间士族的演变史,便不难发现:陈蕃、李膺等清流名士虽以身殉道,但其所代表的士人阶层与士族势力,并未因党锢打击而彻底消亡。那些在党锢之祸中幸存的士人们从中央转入地方,扎根乡里、蓄积势力,在黄巾起义爆发后重返历史舞台。东汉王朝瓦解后,他们又成为各个割据政权的骨干(如荀彧、钟繇、陈纪之子陈群等),进而构成魏晋士族的基础。(唐长孺:《东汉末期的大姓名士》,收入《魏晋南北朝史论拾遗》)就此而言,以陈蕃为代表的汉末名士,正可视为魏晋名士的前身,二者虽非简单的线性继承关系,但若无汉末名士之气节风骨,定然无从产生后来的魏晋风度与门阀政治。鲁迅先生认为《世说新语》“差不多就可以看做一部名士底教科书”,如依其所说,那么陈蕃就是刘义庆等编纂者为这部“名士教科书”选定的第一位登场者,带有“开宗明义”的色彩。

  《光明日报》(2025年11月08日 11版)

[ 责编:孙宗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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