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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宫志翀(中国人民大学哲学院副教授)
人性论是中国哲学的核心议题之一。徐复观在《中国人性论史》开篇谈道:“人性论不仅是作为一种思想,而居于中国哲学思想史中的主干地位;并且也是中华民族精神形成的原理、动力。”要认识我们民族的精神风貌,就必须深刻理解中国人如何看待人性。
儒家对人性论的探讨最为深入持久,其中最具代表性的立场当属孟子的性善论与荀子的性恶论。然而儒家人性思想的光谱不止于此。东汉儒者王充在《论衡·本性》篇中,总结了此前儒家人性论的谱系。若以孟子性善论为一端,荀子性恶论为另一端,其间还存在诸多中间立场。例如告子所倡的性无善恶说、西汉扬雄提出的性善恶混说。此外,尚有其他观点虽未明确以善恶定义人性,却与之紧密相关——如董仲舒的性禾善米说、《白虎通》所载的性善情恶说等。
可见,儒家人性论的谱系极为丰富。那又要如何评判它们的价值?倘若人性存在本质,应如何验证其善恶属性?本文聚焦于论说方式以尝试阐明。因为,论说方式隐含了特定的思维模式,思维模式对思想内容的阐述具有重要影响。在儒家人性论中,我们观察到一种普遍的思维模式,即植物类比。
孟子和告子的著名争论以“杞柳”比喻为核心展开。孟子的“四端”之说中“端”字本于植物意象。荀子提出著名的“枸木”类比,对人性定义为“本始材朴”。“本”“材”“朴”均含有木字旁,表明其与树木相关。董仲舒有“性禾善米”之喻。这些植物比喻怎会用来阐释人性的善与恶?
我们从孟子讲起。孟子和告子曾就人性问题展开过多次辩论,其中一场便源于杞柳之喻。告子主张“性无善恶”,提出:“性,犹杞柳也;义,犹桮棬也。以人性为仁义,犹以杞柳为桮棬。”杞柳是一种柔韧的灌木,可编织成桮棬。告子认为,人性就如同杞柳,而仁义则像是编就的桮棬。这揭示出,二者本质不同,因为杞柳需经加工才能成为桮棬。以此类比,人性本身并无善恶之分,必须借助外在规范的塑造才能达到善的状态。
孟子则就着告子的类比作出了精妙反驳。他诘问:“子能顺杞柳之性而以为桮棬乎?将戕贼杞柳而后以为桮棬也?如将戕贼杞柳而以为桮棬,则亦将戕贼人以为仁义与?”孟子意在叩问:编筐何以择杞柳为材?因其纤细柔韧之质。换言之,制作柳条筐也要顺应并善用杞柳天然之性。显然,杞柳不堪为舟楫之材,巨木亦难成编织之用。由此,孟子将之比拟于人性与仁义之关系。其主张不可割裂人性与仁义,视仁义为外饰;吾辈所求之仁义,实深植于人性根基。
孟子更为著名的“四端”说,深刻论证了仁义植根于人性。他曾设一思想实验阐明人性必存善源:“今人乍见孺子将入于井,皆有怵惕恻隐之心。”当骤然目睹孩童濒临坠井,人皆立时涌现惊骇与同情。这般恻隐不忍之心,正是仁德萌蘖之端倪,故孟子谓“恻隐之心,仁之端也”。
为何选择“端”字?考察“端”字,其最初为象形文字:中间一横代表土地,下部盘曲如根系,上部舒展似新芽。在植物萌芽之际,我们观察到的是生命勃发的潜能。亚里士多德曾指出:“一粒种子已经包含了一棵参天大树的全部。”孟子通过恻隐之心揭示人性存有向善的潜能,其性善论并非断言人性本质恒善,而是借此生长的潜能来印证善念先天存于人性之中。
孟子的论证生动且具有说服力,然而其四端之说仅可在经验层面论证人性中存在善端。现实中人亦会表现出恶行,由此亦可证成人性中存在不善的面向。荀子对孟子的驳论即由此展开。他洞察到人性首先追逐利欲,若无节制与约束,利欲必然引发争斗与罪恶。荀子思想的核心分野在于“性恶”与“善伪”。此处的“伪”并非意指虚假或虚伪,其本义系指人为——善必然是一种后天形成的规范。这一界定与其采用的植物类比密切相关。
荀子以枸木为喻,阐述道:“故枸木必将待檃栝、烝矫然后直……今人之性恶,必将待师法然后正,得礼义然后治。”枸木是弯曲且凹凸不平的木材,我们现在还会称其为“不成材”“不成器”。荀子指出,此类木材必经蒸煮与外力的矫正,方能成为有用之材。这恰如人性,其本质是追求利欲、引发争斗,与善背道而驰,故必须有外在的规范力量,方能使之符合善。这种力量正是荀子所重视的礼义教化。
在另一段落中,荀子同样延续了这一类比。他指出:“性者,本始材朴也;伪者,文理隆盛也。”“本”指树根、“材”为木质原料、“朴”是木材原始状态,三字皆与树木本质相关。此说与告子“杞柳-桮棬”之喻异曲同工,两者均预设自然植物经人工改造的原型,以此阐释人性和仁义、礼义之善的关系。这种改造力量即是善的代表,也即荀子强调的礼义教化。
荀子的论证同样颇具说服力,但其观点尚不足以彻底驳倒孟子的例证。从经验层面观察,人性既有善的显发,亦存恶的展露,我们需以全面视角审视。董仲舒对孟荀的批评正着眼于此。他指出人性本具复杂性,人身兼具行善与为恶的双重潜质,故谓:“仁贪之气,两在于身”。就人性的整体视角来看,孟荀学说各执一偏。进而就礼义教化言,既需规约人性粗粝的面向,亦当培植人性良善的根基。董仲舒提出的性禾善米之喻,主要针对着孟子的性善论,来彰显此种辩证的理论结构。
孟子的论证以人有行善的能力来证明人性本善,却潜藏忽略礼义教化的风险。告子与荀子的批评均直指此点,董仲舒亦不例外。他运用“性禾善米”的比喻,呼应孟子“端”字的萌芽意象,承认人有善的潜能。但借禾与米之别,董仲舒更明晰区分了善的潜能与善的实现。他说:“故性比于禾,善比于米。米出禾中,而禾未可全为米也。善出性中,而性未可全为善也。”人性如同水稻的禾苗,虽蕴藏向善的潜质,但潜质绝非善本身。正如播下种子,未必能自然结出丰硕果实;从潜能的萌芽到实现的圆满,恰似种子历经耕耘终至丰收,必经辛勤劳作的历程。董仲舒以此劳作的艰辛过程,比喻政治的礼义教化。
董仲舒认为,人性和礼义教化构成双向关系。“无其质,则王教不能化;无其王教,则质朴不能善。”一方面,人性如同禾苗,若无禾苗的内在生机,礼义教化便无从着力。另一方面,仅凭本性自发,若无教化的培植滋养,善亦无从实现,人性的潜能终将枯萎。董仲舒如此精微的类比,实有深刻的思想渊源。这正承袭了战国以来儒家重要政治理念,《礼记·礼运》称“圣王以人情为田,修礼以耕之。”
在分析了三种人性论及其植物类比后,我们作简要总结。为何选择树木、萌芽、禾苗进行类比?并非因其性质与人性善恶存在关联。此类比实则在特定理论框架中展开——三者皆关涉到自然与人为造作的关系,具体指向人性自然与礼义教化的辩证关系。由此可见,儒家并不是将人性从社会现实中孤立出来分析,而是始终在礼义教化的观照下思考。
由此可见,这三种类比揭示了深刻的洞见。孟子的杞柳之喻,以柳树比喻人性内在的可塑性,鲜明强调其天生善端;而四端之说则凸显人性自身的潜能与萌芽状态,却可能忽略了外在礼义教化和制度规范的深远意义。荀子洞察到人性中的私欲与利己倾向,因而主张礼义是对人性的矫正与约束,旨在引导其向善,但这种矫正极易演变为强制性的规训与压制。董仲舒则在儒家传统中既肯定人性的先天潜力与向善倾向,又强调礼义是对人性的成全与提升,通过教化实现内在潜能的和谐发展。
我们的讨论,并非向古人索求现成答案,而是持续探索这个永恒命题。古典智慧最珍贵的启示,莫过于对人性与教化关系的深刻洞见。这些思想可凝练为三个核心命题:其一,儒家的人性之辩始终贯穿着对礼义教化的关怀;其二,人性必须通过礼义教化来培植引导;其三,这种教化绝非强制规训,而是旨在成全人性内在的美好品质。
纵观后世中国文明史,我们温柔敦厚的气质、修己安人的品格、民胞物与的理想,正是在这种思想的指引下,通过历代先贤的实践、经典典籍的熏陶以及社会伦理的潜移默化,逐渐孕育、发展与奠定。儒家的教化理想,注重个人修养与社会秩序的互动,在悠久的历史长河中,塑造了中华文明独特的人文精神和道德生活方式。
《光明日报》(2025年11月08日 11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