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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宫:“有序混乱”与艺术奥秘

来源:光明网-《光明日报》2025-11-13 04: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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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张强(扬州大学文学院讲师)

  荷兰德伦特博物馆的常设展《迷宫世界:穿越时空的魔法之旅》,通过沉浸式观展体验,建构了迷宫在西方艺术与考古文化中的视觉形象,也进一步引发了人们对迷宫文化的探索。现实生活中有许多著名的迷宫,如法国沙特尔大教堂迷宫,英国汉普顿宫树篱迷宫,意大利皮萨尼别墅花园迷宫等,它们让人们得以亲身体验迷宫的奥妙。就发展历程看,迷宫不仅是西方宫廷建筑的标志性元素之一,也是西方艺术史中重要的创作结构来源,它暗含了二元对位的思维模式与秩序原则,并在音乐与文学等艺术领域衍生出多维度的创作形态。

迷宫:“有序混乱”与艺术奥秘

克诺索斯宫遗址一角 资料图片

  克里特岛的原型迷宫

  原型迷宫指最初的迷宫形态,它是只有一条蜿蜒复杂的路径通往中心的迷宫,英文为labyrinth。15世纪后出现的多岔路迷宫(maze)是在其基础上演变而成的。原型迷宫最早可以追溯到4000多年前青铜时代早期刻画在岩石上的多圈纹图案。而原型迷宫中最著名的代表是克里特岛的米诺斯迷宫。在古希腊神话中,米诺斯迷宫是由克里特的米诺斯王命令代达罗斯建造、用来囚禁牛头怪米诺陶洛斯的隐秘之所。

  1900年埃文斯爵士在克里特岛发掘出的克诺索斯宫殿被认为与这座迷宫有关。该建筑结构复杂,拥有中央庭院以及上千个房间、上百条廊道。考古复原研究显示,中央庭院是整个王宫的核心,在王宫西侧有一个主入口,从平面图上看,入口到中央庭院的直线距离并不远,但二者其实并没有通道直连,要从西入口到达中央庭院相当麻烦:必须先向南拐入南部走廊,再向西折返,然后走上一个直通北部楼上区域的宽阔楼梯,再从那里绕过一系列的廊道才能最终到达。这种漫长的、不断曲折迂回才能到达中心庭院的路径非常符合迷宫的基本形式。

  不止如此,labyrinth一词来自古希腊语labrys,其原意是“双刃斧”。双刃斧是以斧柄为中心、两面斧刃围绕斧柄对称排列的图案。埃文斯在发掘克诺索斯宫遗址时就发现了大量包含双刃斧图像的遗迹与器物,这表明王宫与双刃斧之间存在关联。

  从克诺索斯宫殿和克里特岛发现的双刃斧图像遗存分析,双刃斧作为一种神圣器物具备以下功能:一是象征太阳。在迈锡尼出土的金戒指上,双刃斧和太阳相伴出现在天空中,而在克里特岛的泥制器皿中,也可以看到双刃斧被安置在U形双峰中间的图像,双峰代表着日升日落之地——宇宙山的大门,双刃斧安置在中间用来象征太阳。二是沟通冥界与现实世界。在克诺索斯宫殿出土的角杯上,刻画着隐藏在大海深处的双刃斧图像,与现实世界中双刃斧的正立图像不同,水下的双刃斧是倒立的,这种镜像形态,隐喻着水下世界和陆地世界的区别,水下世界正是冥界所在。而在帕莱卡斯特罗出土的石棺上,又绘有以双刃斧表达的日出形象,这里的太阳无疑代表着再生。

  克诺索斯宫殿在整体建筑布局和功能上,也显示出与双刃斧相似的太阳崇拜特性。

  用光线来引导建筑空间,是克诺索斯宫殿在空间设计上的标志性特征。中央庭院是克诺索斯宫殿的中心,也是整个建筑中光线最明亮的地方。就布局看,庭院在朝向上面向日出方向。尽管宫殿的所有道路最终都汇聚于此,但站在中央庭院却根本看不见任何一条通道,因为所有的廊道都是封闭性结构,这就导致廊道的昏暗与庭院的光明之间形成强烈对比。

  现实与地下世界联通,也是建筑设计上的重要特色。克诺索斯宫殿西翼底层设置了光线昏暗的柱洞室,柱子上绘有双刃斧图案,柱洞室上方则是王座厅,这种洞穴与王座厅上下垂直对应布局,是王权世界与地下世界关系的体现。海洋元素同样也融入设计之中,在东翼的王后厅中绘有一幅海豚壁画,这幅壁画在创作时采用了特殊技法,使得墙壁呈现出半透明效果,看上去就像是现实空间的深入。壁画仿佛成了一个入口,可以从这里穿越进入神秘的海洋世界。

  不难发现,克诺索斯宫殿其实就是双刃斧符号在现实中的具象化。将其作为整体来看,可以看到最基本组成元素就是对立:双刃斧一面代表黑夜,一面代表白天,它在水中代表死亡,在地上又代表生命;宫殿既是封闭性的,又是开放性的。这里的对立不是静止的,双刃斧符号从地上到水下再回到地面,克诺索斯宫殿则从入口进入黑暗廊道再到光明的中央庭院,这是“生命循环”(生—死—重生)的旋转运动,由此引导出确定性的秩序来,这可以概括为对立的秩序化原则。

  事实上,对立的秩序化原则,也恰好暗合现实中克诺索斯迷宫的线路走向。克里特岛的古老钱币上保留了迷宫的早期图像。这种多圈环绕的形式看上去非常复杂,不过试着玩一下这个迷宫,很容易发现路线设计上“右左交替”的特殊编排规律。进入入口,路线先向右绕,绕到与入口平行对应的位置旋即折返左绕,左绕到拐点又折返右绕,如此“左右交替”循环四次,直至中心。显然,这种左绕、右绕的方向对立构成了对称,同时,通过左右来回折返的层层循环又构成了旋转。可见,迷宫所展现的多圈环形结构,本质上其实就是对立的循环(即对立的秩序化)。

  所以,对立的秩序化,作为原型迷宫的组织原则,不仅在内外两面双向规定了迷宫的形式和意义,同时它还指向了信仰和宇宙秩序。

迷宫:“有序混乱”与艺术奥秘

克诺索斯宫海豚壁画 资料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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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币上的克诺索斯宫迷宫 资料图片

  巴赫的音乐迷宫

  迷宫一旦作为文化原型,便不再只是建筑,而是渗透到文化的方方面面,比如音乐领域。巴赫被看作西方音乐之父,他的作品几乎都是复调。很多关于巴赫的传记都提及,巴赫一旦作曲,最关注部分就是和声。而在处理和声上,他最重视的就是“复调性”,即运用对位法让声音在垂直和水平方向上交汇。

  “对位”一词来自拉丁语,意为“音符对音符”。实际创作中,对位并不是简单涉及单个音符与音符的位置关系,而是与旋律有关。它要求把两个或两个以上独立声部的旋律合成一个听感和谐的和声整体,但同时每条旋律仍要保持自身的独立性。具体来说,就是不仅要关注在横向上每一条旋律线自身的音程运动,而且要注意纵向上各条旋律线之间彼此的音程构成。由于巴赫之前的巴洛克音乐家中很少有人在意这种复杂的声音交汇形式,因此巴赫得以大显身手。

  卡农(Canon)是完全由对位法构建出来的音乐形式,属于对位法的最纯粹展现。在结构上,它以最先出现的一个声部旋律为导句,其他声部作为答句,在旋律上模仿导句,并依次间隔一定时间出现。卡农类型多样,其中最广为人知的作品就是约翰·帕赫贝尔的《D大调卡农》,它实际上属于卡农里最简单的轮唱卡农,即每个声部以相同的旋律依次进入,并在演奏完旋律之后循环重复而已。

  巴赫的卡农与之相比要更为复杂精彩,在一幅巴赫画像中,巴赫手上拿的便是卡农乐谱。《音乐的奉献》(BWV1079)有一首巴赫非常著名的逆行卡农。逆行卡农的特征是:当一条旋律从前向后正向顺行时,另一条旋律必然同时模仿它从后向前逆行,比如一个声部的旋律是ABCDE,另一个声部就一定是EDCBA,这两条旋律看上去就像是各自往相反的方向行进。巴赫这首逆行卡农,不仅仅是两个声部的旋律彼此逆行,逆行的同时还能保持声音的和谐,就像从相对的方向实现对穿交叉,呈现出对立中的对称,这正是迷宫中常见的构造法则。

  巴赫音乐中最符合迷宫结构的,就是管风琴作品《和声小迷宫》(BWV591),这首作品属于明显的三段式结构(三部曲式),乐谱上明确标记三部分名称:呈示部、展开部和再现部,这实际上暗合迷宫的入口、中心和出口。

  从乐谱上看,呈示部为19小节,展开部为12小节,再现部为19小节,很明显,整部作品呈现出围绕中心的对称分布。调性上,呈示部始于C大调,再现部也终于C大调,表明这又是一个回复的过程。而在从呈示部到再现部的过程中,调性变化极为丰富,入口C大调呈现之后,立刻快速离调,穿行于多种偏离C大调的调性之间。展开部由第23小节进入g和声小调,调性更加多变。基本每两三个小节就要短暂离调,尤其是“mi-fa”和“fa-mi”上下行小二度在主题起伏中频繁出现,就像探险者在迷宫中不停地徘徊一样,营造出非常强烈的神秘气息。在展开部正中间从D和声大调中间突然出现D和声大调Ⅶ级减七和弦,听上去就像是从淡淡的忧伤直接坠入混乱的深渊。之后,又回复到g和声小调,说明已经开始调整情绪,理性开始回归。接下来,旋律向C大调属的方向恢复,暗示“出口之光”。再现部,音型逐渐变少,和声结构走向明亮,最终回归C大调,标志着回复到出口(入口)。

  有趣的是,如果将这首迷宫音乐与法国沙特尔大教堂迷宫进行对比,就会惊奇地发现:二者的构造简直如出一辙。沙特尔大教堂迷宫由11圈同心圆构成,从入口进入后,路径就在不停地折返,它时而远离中心,时而又靠近中心,令人产生一种方向的迷茫感。经历一番晕头转向之后,才终于能够到达迷宫中心——六瓣玫瑰花结。这个到达中心的艰辛历程其实和《和声小迷宫》呈示部和展开部向我们展示的非常相似。而到达中心后,走出迷宫也只能是原路返回,不过此时的心情一定轻松愉快很多,没有刚开始的紧张不安,这也和《和声小迷宫》再现部向我们展示的一样。

  巴赫将人类对和谐秩序和高尚道德的追求作为表现题材纳入作品之中,在音乐进程中表现了人类在自我成长和不断完善的过程中可能会遭遇到的种种考验以及磨难,并揭示了在成功克服自身弱点、弥补不足之后,人类在理性、道德及社会和谐方面均能够得到提升的必然规律。

  《和声小迷宫》是用管风琴演奏的,巴赫对管风琴情有独钟,第一位巴赫传记作者福尔克描绘了巴赫对管风琴的迷恋:“他会选择某个主题,然后以各种不同的管风琴作品形式来演绎这个主题,即使他已经不间断地演奏了两个小时甚至更长时间。”巴赫演奏权威格伦·古尔德也曾评价说:“复调艺术的先决条件,在巴赫的作品中尤为明显,是一种构思出先验的旋律本体的能力,无论经过移调、倒置、逆行或是变换节奏,都会与最初的主题一同展示出全新而又完全和谐的轮廓。”

迷宫:“有序混乱”与艺术奥秘

沙特尔大教堂迷宫图案 资料图片

迷宫:“有序混乱”与艺术奥秘

巴赫画像 资料图片

  博尔赫斯的文学迷宫

  迷宫同样也存在于文学中。博尔赫斯是阿根廷诗人、作家,是二十世纪最有影响力的文学家之一,他的文学作品因充满不确定性的想象与奇幻令人着迷。《博尔赫斯谈话录》曾记录他关于创作缘起的自述:“我认为我有三种主要的梦魇:迷宫、写字和镜子。”其中的迷宫梦魇他是这样描述的:“小时候在一本法文书中见过一幅钢版画,这幅版画中画有世界奇迹,其中包括克里特岛的迷宫,这个迷宫是一个巨大的竞技场,一个非常高大的竞技场……在这个被险恶地封闭的建筑物上有些裂口。我小时候认为,如果我能有一个足够强大的放大镜,我就可以透过版画上的一个裂口看到迷宫中央的半人半牛怪物。”博尔赫斯自幼便沉迷于迷宫,迷宫对于他而言是一种冒险,是探索世界的一种途径。所以博尔赫斯在其作品中设置了大量的迷宫,形成了世界文学史上极为特殊的“迷宫文本”。

  博尔赫斯文学迷宫的最大特色就是模仿建筑迷宫制造出“叙事迷宫”。他通过文本结构、情节设置与意象重复等手段,构建出包含空间迂回、时间循环、梦境虚幻性的多重迷宫,令读者产生仿佛置身真实迷宫时的迷茫感。

  短篇小说《巴别图书馆》讲述了一群人生活在一座包含一切书籍的图书馆里,在无尽的信息与混乱里寻找意义。图书馆由无限个“六边形回廊”构成,每个回廊的书架、书籍数量完全一致,唯一的区别是书籍的内容是随机组合而成的。这种“无限重复的有限结构”让物理空间失去了方向感,其中既没有起点与终点,也没有所谓的中心与边缘,而管理员寻找“完整书籍”的过程,本质上是在无限重复的空间中对自身存在价值的不断自指与确认。空间的无限性在此转化为认知的绝境,即当所有空间都趋于一致,“目标和方向”便不再存在,读者也会陷入认知的疑惑。

  博尔赫斯曾坦言,“我本身不是哲学家,只不过我对世界和我自己的生命感到莫大的困惑”,“迷宫是正确的象征……是我命运的一部分,是我感受和生活的方式”。很明显,博尔赫斯把迷宫当作寻找人生归宿的实验场,他在这里不断自我反思,展开了对文化传承与人生困境的深层思考。在各种人生可能性的对比中,这段话其实也已经为如何走出迷宫提供了线索:不确定性中隐藏着确定性。

  在《巴别图书馆》的结尾,博尔赫斯明确表示:“图书馆是无限的、周而复始的。假如一个永恒的旅人从任何方向穿过去,几世纪后他将发现同样的书籍会以同样的无序进行重复(重复后便成了有序:宇宙秩序)。有了那个美妙的希望,我的孤寂得到一些宽慰。”

  图书馆的秩序,无疑是最深层的宇宙秩序的投射,而图书馆所隐喻的迷宫是否有秩序这一谜题,也由此得到了最终破解。人类的理性之光与宇宙秩序之间产生的共鸣,表明人生即便可能遭遇到各种混乱,其中仍有可被理性感知、理解的秩序。这就是“美妙的希望”,它使得为人生充满不确定性的矛盾而焦虑的博尔赫斯获得了些许安慰。

  博尔赫斯认为:“在传统的观念里迷宫只是代表一种有秩序的混乱,一种屈服人类智慧的、具有自身法则的有意识的混乱,从本质上说迷宫其实象征一种艺术创造的奥秘。”他以迷宫的不确定性反衬出社会现实的确定性,即个体的选择或许多元,但宏观的社会语境始终是迷宫的“入口”与“出口”,它决定着叙事的最终走向。

  从原型迷宫到音乐迷宫再到文学迷宫,迷宫无疑在西方艺术史上开辟了一条散发着魅力的蜿蜒曲径,尽管迷宫形态在不断演化,但是它们遵循的对立的秩序原则却是不变的,围绕这一原则,每一个迷宫形态都开创出属于自己的范式功能:克里特岛的原型迷宫利用对立来引导循环的秩序,巴赫的音乐迷宫借助对位来编织美妙的和谐,博尔赫斯的文学迷宫则依托对比隐喻确定性的人生。正因如此,迷宫演化历程显示出了众多的风格特质。这种在对立原则中显示的风格多样性,又恰恰是迷宫能够受到青睐并保持持续活力的奥秘所在。

  《光明日报》(2025年11月13日 13版)

[ 责编:邢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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