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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段爱松(昆明文学院原院长)
20世纪50年代,全国少数民族社会历史调查启动,云南边陲迎来了一支由北京高校师生组成的调查组。他们会同云南省的社会科学专家,深入怒江、贡山、独龙江地区,在这个新中国成立前还处于原始社会的苍茫之地,留下了许多为中华民族团结进步辛勤奔走、奉献牺牲的身影和故事。如今,在党和政府的持续帮扶下,曾经贫穷落后的独龙族,已实现“一步跨千年”整族脱贫的发展奇迹。而作为独龙族南木萨传人的“我”,每当仰望星空之时,总会想起当年在布拉岩,那个一跃而起的身影……

插图:郭红松
一
我常常行走在独龙江边,像我的父亲一样,用族群古老的方式观测星象。那么多的星光,穿越高黎贡山和担当力卡山;那么多闪亮的光芒,随着江水一路奔流,多像是天神格蒙(独龙族神话中的创世祖先)在梦中,睁开了眼睛。
作为族群新的南木萨,我一直延续着父亲的祈祷之路,也记着他在解析梦境时反复提及的众多神奇与事物,其中就有我未曾到过的布拉岩。
我的父亲和我讲起这段往事时,火塘里的火苗,被一阵透过木楞房缝隙的风鼓动,在父亲深长的语调里,忽然变得像布拉岩下面怒江的激流,发出令人不寒而栗的巨大怪响,正吞噬着一个十七八岁的青年。这位青年,便是远去的战士庄严曾和我提到过的故人。他的名字,叫常延年。
“你就是常延年啊,你可能不知道,我们在分组的时候,林教授说,你是他最优秀的学生,又是党员,那就让你去最艰苦、最艰险的地方,你可愿意?”
“在北京我就听林教授说了,这次到云南,做少数民族社会历史调查,独龙江那条线是最难走的,是吧?”
“哈哈,看来林教授提前给你做了工作?”
“不不不,应该说,是我做了林教授的工作。”
“哦,这话怎么说呢?”
“不瞒您说,林教授在北京,刚把此次调查计划一说,我们几个同学,都争着要去最偏远的那条线,结果呢,我胜利了。”
“你为什么想去独龙江?”
“我梦到过那个地方。”
“就因为梦到过?”
“那条江,像翡翠一样,灌满了我的梦境。”
“像翡翠?”
“对,奔腾不息的翡翠。”
“这可奇了怪了,我还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但你应该知道,这次调查,可不是闹着玩的。”
“哈哈,在梦中,我还给他们取了名字呢。”
“给谁取了名字?”
“给周总理取过名字的那个民族哦。”
“你是说,在独龙江生活的独龙族?”
“对呀,我在梦境中,称他们为飞翔的翡翠……”
我的父亲,往火塘里加了把柴火。火苗在风的鼓动下,噼啪作响。父亲告诉我,那是当时中国少数民族社会历史调查组16个组中的一个,该组从北京奔赴云南后,和云南调查组又组成了云南少数民族社会历史调查组,组长姓岳。岳组长和常延年一席谈话后,发现这小伙子虽然年纪轻轻,却浑身散发着理想主义光芒,机智又果敢,真不愧是林教授推荐的高徒,派他跟随洪副组长等一起去独龙江,算是找对人了。
“不过,我得给你们找两个向导。”
“为什么需要两个?”
“一个怒族,一个独龙族。”
“我明白,要找独龙族向导做翻译,但不清楚为什么要找怒族向导?”
“那我来问你,去独龙江,要经过哪些地方?”
“听林教授说过,得先到达怒江州政府所在地知子罗,再经福贡和贡山,方能抵达独龙江。”
“对,不过,去知子罗,还得先经过澜沧江,然后再往西北,翻越怒山垭口。”
“这段路需要怒族向导吗?”
“这段路虽然惊险,但还用不着怒族向导,只是你们得找着个马帮,跟着他们过桥才更安全。”
“既然都到知子罗了,还需要怒族向导?”
“林教授可能也不太清楚,或者没跟你们说,从知子罗到贡山的路更难走,就连马帮也过不去。”
“那怒族向导,就能带我们顺利通过?”
“这可不好说。”
“难不成路上还有豺狼虎豹?”
“豺狼虎豹看得见,倒不见得有多可怕。”
“有土匪强盗?”
“土匪强盗也摸得着,再说,州政府会派部队战士护送,也不会有哪样问题。”
“那您究竟要告诉我什么呢?豺狼虎豹和土匪强盗都不可怕,我们究竟还怕个啥呢?”
“布拉岩。”
“啥布拉岩?”
“等怒族向导带你们安全过去,你就明白了。”
二
我的父亲停顿了一下,起身走到木楞房门前,朝着怒江方向看了过去。隔着高黎贡山和担当力卡山,布拉岩,闪烁在我的父亲眼里。在南木萨的心中,记忆是永恒的穿透力。我在父亲的讲述中,隐约感受到了这股传承之力。
“这位就是木向导。”
“独龙族?”
“是啊,怎么?看着不像?”
“独龙族女人,不都是要文面吗?”
“新中国成立前是这样,现在情况大不一样了。”
“那新中国成立前,为什么要文面?”
“主要是对付察瓦龙土司的抢劫掠夺。”
“文面如何能对付?”
“他们不抢文面的女人。”
“文面看着挺神奇,像是神秘的图腾,更像是某种古老文字。”
“独龙族长期与世隔绝,没有文字,他们的绝大部分族人,一辈子都被困在山里。”
“哦,听说以前,独龙族仅有两个人懂汉话。”
“没错,那也是因为特殊机缘。但现在可不一样了,独龙族的小孩在独龙江,从小就能接受教育,就像这位小姑娘,不但懂得汉话,而且还是贡山县的干部,现在被选派到云南民族学院学习。”
“那么旁边这小伙子,看来是怒族向导了?”
“对呀,怒族和独龙族,还有选派到云南民族学院学习的各少数民族兄弟姐妹,就像一家人。”
“看看,这小伙子,身板多结实啊。”
“云南的山好水好,所以姑娘灵秀,小伙结实,这次特意挑选了他们俩给调查组做向导,错不了。”
“听说这怒族小伙姓鲁?”
“对,鲁智深的鲁。”
“嚯,看来这一路我们不用愁了。”
“其他问题应该不大,但那个地方,我还是有些担心。”
“有什么说法吗?”
“山羊无路走,猴子也发愁啊。”
我的父亲,坐回火塘边。布拉岩,仿佛被漫长的时间,一点点从记忆中抠出来般,竟让缓慢且忧伤的讲述,发出金属般撞击的声响。
“给调查组配三个背夫,够不够?”
“可以了,调查组里大多是年轻小伙,大学生,他们都抢着背行李呢。”
“正好有边防战士来州政府,取好了子弹,正要返回贡山,那就派这几个战士,随行保驾护航吧。”
“现在路上,难道还有土匪强盗?”
“这次,北京专家不远千里来这里,帮助我们做少数民族社会历史调查,这可是大事情,切不可掉以轻心,你们此去独龙江,山高路远情况复杂,必须百分之百保障好安全。”
“不过,出发前,岳组长一直有个担心。”
“担心哪样?”
“有个地方,是不是必须经过?”
“嗯,岳组长说的,恐怕是布拉岩吧。”
“对,正是这个地方。”
“那里倒是经常出事故,现在还正组织人手修路。”
“这次调查,岳组长特意点名,派了在云南民族学院学习的怒族小伙鲁前行当向导,他说这小伙子熟悉布拉岩。”
“看来,岳组长认真做了功课,这小伙子就是我们这里的活地图,他的父亲,是出了名的猎人,带着他从小漫山遍野跑,恐怕没有他爬不过去的山,更没有他蹚不过去的水。”
“如此,我这个副组长也就放心啰。”
“不过,你们人多,布拉岩那段悬崖路,实在是很艰险,加上现在正在修路,过去时,得万分小心。”
“这还用说嘛,这次岳组长还派了独龙族姑娘木向清,做翻译和向导,听说这小姑娘也很灵光。”
“这姑娘啊,原本是个孤儿,边防站的医生和战士们收养了她,从小教育培养,后来成了我们优秀的年轻干部,成了独龙江一只能飞越高黎贡山和担当力卡山的独龙百灵鸟了。”
“想不到,这独龙族小姑娘汉语说得棒极了。”
“她不仅说得好,唱得更好,独龙族的村村寨寨,她都很熟,岳组长请她给调查组做向导翻译,确实是不二人选。”
“如此,我们就无后顾之忧了。”
“但得注意天气,布拉岩常常起雾,一起雾,露水就特别大,有时还会突然下雨,到处都很湿滑。”
“我们既有两个好向导,又有战士们护送,再加上背夫们帮助,一定能顺利完成任务。”
“期待你们早日完成调查,到时给大伙摆上一桌庆功酒。”
“好啊,如此说来,只要翻越布拉岩,就意味着胜利在望了。”
“可以这么说,到时我带人去布拉岩,亲自迎接你们。”
三
我的父亲眼中,折射出一道不易察觉的光亮。我的父亲认为,作为族群的南木萨,没有一段时光,是能被轻易忘却和抹平的,特别是像我们这样,世世代代被封闭在大山里的族群;特别是像我们这种,历来受尽歧视和欺压的弱小族群。而正是那些负载光芒的勇气和力量,从那个并不遥远的记忆里陈旧却干净的绿色军装开始,就源源不断地转化为一个个活生生的面孔与生命,他们一路披荆斩棘,踏歌而来,构成我们族群记忆中,最为温润顽强的部分。
“快看,就快到达布拉岩了。”鲁前行在前方,兴奋地大喊了一声。
木向清用手背擦了擦额头不断冒出的汗水,顺势捋了捋眉前被风吹乱的头发,回头扫了一眼,便紧紧跟上鲁前行。
常延年在木向清转头的一瞬间,看到这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脸上泛起了一层红晕,就像是书上看到的独龙江大树杜鹃花的颜色,不觉心潮涌动,暗自钦佩。这一路走来,鲁前行有使不完的劲,带领大家穿山越水,就像是一个熟谙迷宫的山野精灵,跳来蹿去,无所不能。而木向清,虽然是个小姑娘,脚力却丝毫不输鲁前行,不时还回头提醒大家,当心脚下的险路。可是自己呢,从来没有走过如此蜿蜒曲折、艰难万状的路途,尽管与他们岁数相差不大,却感到十分吃力,若不是两位向导,为照顾大家有意放慢脚步的话,调查组早就被远远甩到不知哪儿了。还有,自己出发时逞能,本来就背着装有调查组的账本等物品的背包,为了多分担些,硬是又扛了一把卡宾枪。不过,比起殿后的背夫和战士们的负重来说,这些不过是小菜一碟。
战士班的陈班长,也是个年轻人,似乎看穿了常延年的心思,一路尾随在他身后,不断给他打气鼓劲。听到鲁前行前面飘来的提醒声,陈班长不由得放慢了脚步。唉,这条路,在这条危险的路上,让陈班长痛心疾首的布拉岩,就快到了。他不禁记起去年,在此不慎跌落山崖的小战士,心中涌起阵阵酸楚,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卸下身上背负的枪和重物,朝着布拉岩最高处,认认真真地整理了衣着和军帽,立正站好,身体挺得笔直,缓缓举起右手,然后迅速地敬了一个军礼。
而此时,谁都没有注意到,原本晴朗的天空,突然变得阴沉沉,山间的风,不知被什么鼓动,越刮越大,一团团迷雾,不知从什么地方,迅速翻涌着盖了过来,小雨也陆续飘洒起来。
“大家都跟紧了,慢慢走,别掉队,更别回头看啊!”鲁前行微微颤动的声音,在空旷的大峡谷中传得很远。
不一会儿,一堵几十米高的陡崖,兀地横在眼前。大伙心中顿时明白,传说中的布拉岩,就在眼前了。
本来就十分逼仄的通道,因为修路,大大小小的石头毫无规则地挡在路上,增加了前行的障碍。鲁前行小心翼翼地带领大家,绕过一个又一个小石头,遇到大石头时,不得不手脚并用,慢慢爬上去,又一点点试探着下来。
随着坡度的增加,悬崖也越来越滑,大家紧紧跟随,不敢有丝毫大意。此时,隐隐传来一阵阵水流的咆哮声。鲁前行知道,就快翻越布拉岩最险峻的垭口了。那咆哮声,像是通过垭口发出的警报,随着队伍缓慢地移动,伴随着雨点,一阵响似一阵,这让原本镇定带路的鲁前行,心也跟着慌乱起来。他不得不在垭口那里停下,找好一个位置,一只手牢牢抓住一根老藤,一只脚嵌入一处石缝,调整好身上负重的位置,腾出另外的手脚,以便能帮扶组员顺利通过这道“鬼门关”。
鲁前行没怎么费劲,就将木向清带过了垭口。他心中也明白,即使自己不搭这把手,木向清这样从小就生活在崇山峻岭中的独龙族姑娘,一样也能顺利自行翻过垭口。不过,翻过险要垭口的木向清,并没有急于朝前,而是也找了一个好用力的位置,作为辅助鲁前行的第二帮手。
上垭口虽然艰难,但并没有下垭口危险,下垭口时只要一脚踩滑,必然会坠江。
鲁前行记得,常延年因疲惫而近乎虚脱的冰冷的手。他感觉到自己手心的热量,在与常延年的手刚一紧握拉拽时,似乎就被这双手迅速地吸走,待他将这双手顺势交到木向清手上时,他仍然不放心地看着这个背负重物的瘦弱大学生。在木向清的帮助下,常延年顺利地落在了一处较为平整的岩石凹陷处,摘下眼镜,大口地喘着气。
四
雨越下越大,雾气逐渐笼罩了整个垭口,能见度变得越来越低。鲁前行正准备将右手伸向陈班长时,忽然,一阵冰凉的风呼啸着直冲头顶。鲁前行本能地急忙换脚转身,一块硕大的湿漉漉的滚石擦身而过。由于事出突然,用力过猛的鲁前行感觉整个身子倾斜着,随着山风山雨飘了出去。
“哎呀,不好!”鲁前行话音未落,木向清迅捷地一把抓住他的衣袖,硬生生将他失去重心的身体拽了回来。鲁前行宛如大梦初醒,自己也迅速借力生力,用手迅捷地扒住一处岩角,另一只手顺势扣抓住另一处藤条。但巨大的惯性力,将木向清带飞了出来。
还没等鲁前行反应过来,一个影子忽地一闪,挡在了木向清坠落的前方。木向清感觉到,有一股不可思议的力量,狠狠地反推了一把,将自己已经失控跌出悬崖外的半个身子,硬生生抵挡了回来。
刚刚攀上垭口的陈班长,被眼前突如其来的变化惊呆了,一时竟呆愣在了石崖上。
鲁前行隐约看到,这个一闪而过的影子,迅速向布拉岩下面的怒江坠落。那支卡宾枪在空中,伴随着影子的身体猛烈地摇晃,连同那个背包,那个被巨大惯性甩飞起来的背包,悄无声息地跌入滔滔江水中。
“常延年!”鲁前行大喝一声,迅速解除身上的负重,两手颤抖着继续解纽扣,准备脱了衣服,跳下去救人。
陈班长急速滑到鲁前行面前,一把抓住了他的手,厉声喝道:“你这是干什么?”
鲁前行猛地反手一扳,想推开陈班长。“你放开,你别管!”
陈班长急忙边用力抓稳,边调整身位想阻拦鲁前行。“你这样跳下去,还想不想活?”
鲁前行急了,用身体顶着陈班长,吼道:“你给我放开,我就是想下去试试!”
陈班长后退半步,稳住了身体,重新又死死抓住鲁前行的手。“你犯哪样傻,这样跳下去,别说救人,你自己也活不成!”
鲁前行此时大脑一片空白,他继续挣扎着,想摆脱陈班长。“活不成就活不成,快放开,我就是要下去!”
陈班长稍微侧了下身,松开双手后,一把抱住鲁前行。“你给我仔细看清楚了,这江水,这江水跳下去还上得来不?”
鲁前行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感情,来回挣扎,试图甩开被陈班长牢牢抱住的身体。“上不来我也要下去,快放开我,呜呜呜……”
这时,大雨像是受到什么力量感召,居然逐渐停下,迷雾也逐渐散开。泪眼迷蒙的木向清和已经翻越垭口的队员,纷纷围拢过来,一边劝说鲁前行,一边朝着常延年坠江的地方看去。
汹涌湍急的江流,裹挟着滚滚泥沙,把江水中纵横交错的石头,冲洗得像蛋一样的光滑。在山风的催动下,江水就像没长眼睛的巨兽,一下接一下地在岩石上撞击,瞬间激起数十米高的浪花,碎成无数五光十色的气泡,随后,又幻化成一团团氤氲盘旋的气雾,拖着长长的宛如安魂曲般的尾音,久久回旋弥漫在江面上……
只是,常延年坠落的地方,除了鲁前行脑海中一闪而过的那个瞬间记忆,什么都看不到了。布拉岩下,除了江流,还是江流,就像刚才,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就像现在,什么事情也不会发生一样。
怒江之水,就这么在布拉岩,将甚至来不及喊出声的常延年,悄无声息地带走了。
我的父亲,再次给火塘添加了柴火。温暖的火光,不但点亮尘封在南木萨心中的记忆,也接续了那些年轻的英雄气。我站起来,走到木楞房门口,朝着我的父亲眺望过的方向看去——那些夜幕中闪亮的星辰,从来就没有坠落过,也永远不会坠落,就像布拉岩上,那个一跃而起的身影。
《光明日报》(2025年11月14日 14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