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台艺术众家议】

　　作者：李俊峰（中央戏剧学院副教授）

　　话剧艺术本是舶来品。在一百余年的民族化、现代化的发展历程中，话剧艺术不断汲取着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养分。传统戏曲作为承载千年表演智慧与审美基因的艺术瑰宝，成为话剧重塑民族美学风格的核心养分来源，在对戏曲等传统艺术的借鉴中，话剧孕育出了兼具传统韵味与现代活力的丰富形态。

　　中国传统舞台艺术中，戏曲和曲艺为话剧的民族化提供了最直接的艺术养分。戏剧创作者们将传统艺术的美学精髓与话剧的叙事逻辑有机贯通，形成了既有民族韵味，又不失现代魅力的舞台表达。

　　传统戏曲的脸谱符号、程式动作、写意内核等核心元素，为话剧打开了全新的艺术表现空间。通过虚实结合、程式化动作与写意手法，话剧在真实与象征之间找到了平衡，实现了“形神兼备、意象交融”的美学追求。戏剧创作者们更是自觉地意识到，“走向舞台艺术的假定性就是在现代意义上追寻我们民族戏剧的传统之根”，这种融合让话剧既保有对现实的观照，又获得了诗意的升华。话剧《兰陵王》使用戏曲脸谱作为核心道具，探讨“面具与自我”的主题，让人物内心的挣扎外化为强烈的视觉语言，塑造了极具冲击力的舞台形象。话剧《戏台》则将传统戏曲的歌舞化表演与现代话剧的叙事艺术有机融合，演员的台步、身段、念白传递着浓郁的戏曲韵味，话剧艺术的对白、台词与传统戏曲的念白、唱段相互交织，呈现出一台传统与现代有机交融的美学盛宴。话剧《青蛇》也将戏曲元素融入人物塑造，演员大量化用戏曲水袖、步法等，既有传统戏曲的韵致，也有当代舞台的质感；以“丑角”的诙谐、讽刺与间离效果为内核，化用了传统戏曲“丑角”行当的审美特质与功能属性。

　　曲艺等中华传统艺术形式，也为话剧提供了滋养。曲艺的“观演一体互动、相生相长”“化入化出、一人多角”等特质，为话剧的叙事与表演创新提供了新的角度。话剧借鉴曲艺，或构建叙事枢纽，或塑造人物特质，或营造独特意境。话剧《苏堤春晓》借鉴了传统曲艺中“一人多角”、情境自然跳转的艺术特点，观众时而沉浸在苏轼的抒发胸臆的情感中，时而又回到现实中，既富有情感体验，又持有理性思考，拉近了古典题材与现代观众的心理距离。在表演方法上，运用了相声“捧哏”和“逗哏”的语言风格，以较强的扮演感、假定性和游戏感，来追求亦庄亦谐、松弛喜悦的演出效果。

　　古典诗词、书法、绘画等传统艺术，也以其深邃的精神内核与审美特质，为话剧提供了深层的美学底蕴。古典诗词意境凝练，长于抒情，在当代话剧所展现的诗化品格中，常常可见中国古典诗词的影子。在语言表达上，话剧借鉴诗词的凝练节制，将人物台词转化为富有韵律的诗化语言，增强了剧作的文化底蕴；在结构营造上，戏剧创作者们常用古典诗词的“起承转合”和“意境”营造，构建一种抒情性、散文式的戏剧结构，追求“言有尽而意无穷”的戏剧效果；在内涵表达上，传承诗词对生命体验、理想情怀的深切观照，让话剧作品超越表层叙事，升华出诗化意象与深远意境。话剧《李白》中，主人公在官场失意时吟诵《行路难》，在流放途中高歌《早发白帝城》，在生命尽头沉吟《临终歌》，剧中，诗词不是简单的植入，而是人物生命情感的自然表达，主人公的命运和内心情感与诗词的意境完美交融。在当代题材话剧作品中，也可以寻到古典诗词的痕迹，这些作品将古典诗词重意象和抒情、讲求凝练节制的美学精髓，转化为当代话剧的舞台视觉和情感语言。创作者多运用比兴、创造意象、浓缩情感的方式，不追求叙事的完整性，而是追求情感的极致表达，营造出一种富有诗意的戏剧氛围。

　　书法绘画的“留白”“气韵生动”等美学原则，为话剧的舞台设计与意境营造提供了核心灵感。话剧对书画美学的借鉴，集中体现在空间表达与生命感塑造两个层面。在空间设计上，摒弃写实布景的繁复，以“留白”理念构建极简舞台，通过象征化设计激发观众想象。话剧《红楼梦》以纯净白色为视觉基调，极致精简的舞台元素呼应“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的核心意象，让“留白”成为参与叙事的文化语汇。在生命感塑造上，借鉴书画“气韵生动”“线条骨法”的追求，让舞台意象成为富有生命韵律的有机整体。话剧《林则徐》中，长江、黄河的写意勾勒构成生命脉络，灯光与多媒体营造的水痕、墨迹如同书法笔锋与绘画晕染，既渲染了乱世的凛冽，又展现了生命的激荡，将历史厚重感与艺术美感融为一体。

　　话剧艺术与中国传统艺术形式的深度融合，在于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创造性转化和创新性发展，在于将中国传统艺术形式的哲学智慧和美学精神转化为话剧艺术创作的内在要求。因而，要避免脱离话剧内容和主题的生搬硬套与符号堆砌；要避免追求华丽标签式的形式而导致对话剧本体的削弱；要坚守文化主体性，处理好古典语境与当代表达的关系，深深地扎根于民族文化的土壤之中，展现出独特的中国气派和民族意蕴，形成具有民族美学特色的中国演剧体系。

　　《光明日报》（2025年12月03日 16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