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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戴荣里(中国作协会员)
在我童年时,故乡上流井村,有个青年在新疆当兵,他邮寄回来的黑白照片,背景是新疆的大雪天,人穿着羊毛军大衣,很威武。我听他侄儿(我的小学同学)说,新疆有一种树,叫胡杨,能在大雪里生活很久。它在大雪天会变成白胡子老头,专门给牧民送吃的。故乡的白杨树高高大大,想那胡杨一定像白杨一样高大。我是孩子王,在没有电灯的冬夜,会领着一帮小伙伴打瓦、跳绳、抓“汉奸”。冬夜的月光很冷,小伙伴们冒着热气,像要把那月亮暖热了。如果赶上雪天,鹅毛雪碰在脸上也不顾,追赶、摔跤、冲锋,正是小伙伴们神气的夜晚。现在的孩子们少有这样的体验了:浑身泥土都不怕,还怕这晶莹无比的雪吗?
雪天,扣鸟更好玩,雪地上扫出一块干地,等鸟儿们来觅食。冬天的白杨树,没有一片树叶,枝条如刺向天空的剑,发着声音不大的吼叫。鸟儿们明明钻进了筛子底下,一拉绳,却一个也没有抓到。这是沂蒙山区孩子们的冬天。那时我们穿的靰鞡鞋,产自微山湖,雪地上拖拖拉拉,留下两道长长的鞋印。如果我是一只野兽,也是不知道藏匿足迹的野兽。拖着长长的靰鞡鞋印,上流井村的同学,雪地里递给我最好吃的葡萄干。
那是我对新疆最初的记忆。听说的胡杨,与学校里的白杨树自然联系到一起。何况,小学同学说到胡杨,那是可以变成白胡子老头的神树。当晚做梦,胡杨在雪地上开枝散叶,胡杨下的麻雀一个个被我逮住。那胡杨高高大大,高过了白杨树,竟然长在荆山顶上。荆山是我老家的山,一座平淡无奇却被伙伴们看做神圣、伟大、蕴藏无限故事的大山。有一年,到西山上坟,戴家的坟地,依山靠水。西边是大山,东边是水库。想起童年,看到山上的松树,我想到小伙伴嘴中的胡杨,希望戴家坟里也能种上胡杨,那种能给人们带来福音,能变成白胡子老头的胡杨。
后来去铁路工作,天南地北走得多了,有电视看了,有摄影集欣赏了,有文学书读了。我见到那些胡杨的照片,简直大失所望——胡杨原来这么矮小,看上去还有些憔悴。那时,我在工地上奔跑,以为胡杨就是操劳的生命。它们也和白杨一样,在寒冷的冬天,叶子落尽,光秃着身体如衰残的老年人。这些胡杨树啊,只是沙漠的象征罢了。
有一次,在繁忙的工地上,实在太累了。我做了一个有关胡杨的梦——梦中的胡杨,是蹒跚的乞丐,端着一个碗,不向我要吃的,只要一碗水喝。我打开暖壶,递给她一碗水,树形的老妇人,颤巍巍地走了。那时,好像没有矿泉水,工地上的人会烧水灌进暖瓶里。那时在工地上行走,我不会喝一滴水。后来,我会揣一玻璃罐头瓶水,那些水,会成为饥渴时的荒漠甘泉。也许是胡杨在沙漠中的干渴,让我想起那乞讨水的老妇。这样的梦,在工地上做过多次,我奇怪,为什么胡杨由白胡子老头变成了弱不禁风的老妇?在我的职业生涯里,时常会梦到胡杨。我后来养成了一上午甚至一天不喝水的习惯,我怕夜里胡杨变成了老妇,梦里找我要水喝。有一年体检,医生说:你平时不喝水怎么行呢?生命离不了水啊!我想给他说胡杨的故事,终究没说出口。
去年,土壤科学家李保国带我游览了塔克拉玛干大沙漠。我第一次近距离地看到意气风发的胡杨。如果说沙漠是父亲,这些胡杨简直就是“逆子”。它们敦实、粗壮,飘逸的叶片和雄壮的身体,完美结合成一首诗。我突然想到,这是一种男女共体的树,有阳刚之美,也有阴柔之韵。
沙漠上的河——塔里木河,已经给我带来惊喜,这种亦刚亦柔的树,则足以让我惊叹了。在遍地胡杨“尸体”的地方,不死的胡杨,依然蓬蓬勃勃。在沙漠上,胡杨是无声的宣言。回到北京,我做了几个稀奇古怪的梦,有一次,梦里一棵胡杨树对我说,你变成胡杨吧!塔里木河边的胡杨,有水喝,旁边还有鱼儿漫游。你可以用你的绿荫给鱼儿遮阴,也可以在树叶落尽时,成为旅人的指示牌。我记得,那棵胡杨树上,有长久的蝉鸣,我想起了童年的麻雀。胡杨为了生存,缩短了身材,它虽不像白杨那样高大,但储存的水分,足以度过一个个严寒的冬日。
今年8月,我再一次抵达新疆伊吾。在伊吾,我看到了塔里木河边三片不一样的胡杨林。这三片胡杨林,分别像小学、中学和大学。这里的树龄,分别标着1000年、3000年、6000年。对这样的标识,我无法检验它们的科学性。但看到那一个个像死去的英雄一样的朽木,我还是悄悄流泪了。我抚摸着每一棵胡杨的树身,想到胡杨所经历的日日夜夜。在戈壁滩上,在远离水的地方,这些胡杨扎下深根,听任风的呼唤。它们一天天盼着雨,就像盼望着每天清晨必然会出现的太阳。沙漠蜥蜴走了,仅有的飞鸟走了,我甚至也没有听到一丝蝉鸣。那些叶子们还是碧绿的,再过两个月,胡杨树顶的黄金叶,会在暮秋之风里一夜落尽。整个冬天,胡杨会静默成一尊雕塑。它在寒风里与埋在沙堆里的爷爷的爷爷对话,对抗着沙漠里的难耐和寂寞。在一切声名远遁的空间,它们计算着时间的刻度。无数个冬天过去,当它们也像爷爷的爷爷一样变成洁白的裸身,你会感觉生命之树依然存活在戈壁上。
伊吾的胡杨,生与死的对比度更加强烈。生命无所谓生死,胡杨这种树,却是有灵魂的树,当然,是一直活在沙漠上的神树。我厌恶那些收集胡杨标本到城市展览馆的人,胡杨是属于沙漠的,死了也不要离开故土。
回京数日,经常做伊吾胡杨树的梦。有一天夜里,我梦见胡杨树在大雪纷飞的时刻,一个个发出了新芽,比松树还要茂密、葱绿。沙漠胡杨在白雪中伸展开绿荫,比“大雪压青松,青松挺且直”意境还要超脱。胡杨树上,甚至结出了无数火红的果实,在雪花飞舞中,那些果实,一个个成了雪域上的红灯笼。远处,是白胡子老头和乞水的老妇,两人洋溢着笑脸。雪把大地完全覆盖了,唯有胡杨,成为天地间独立的存在。胡杨要我答应它,一定要变成一棵胡杨,留在这雪意茫茫的戈壁上。我笑了,这样美的地方,我有拒绝的理由吗?
《光明日报》(2025年12月05日 14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