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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张仲裁(西南民族大学教授)

巴蜀唐诗之路简图。作者提供
近年来,唐诗之路研究蔚然兴起,这是唐诗学领域对金克木先生四十年前所提“文艺的地域学研究设想”的迟到回应。唐诗之路研究表现出对地理和空间的强烈关注,它要求学者走出书斋,走向山川和田野,考察唐代诗人留下的诗路史迹,捕捉至今仍依稀可辨的文学地理细节,深化对于文学生产空间场域的认识,并采集原始文献,拍摄影像,绘制图表,在此基础上开辟唐诗研究的新境。
唐代诗人多入蜀,从初唐四杰一直到晚唐李商隐、温庭筠等,大大小小的诗人络绎不绝地进入蜀中。他们行走于巴山蜀水之间,留下了非常丰富的诗路文化遗存,我们可以称之为“巴蜀唐诗之路史迹”。这一概念兼具时空两方面的属性。以时间而论,它既涉及唐诗中书写的前代巴蜀史迹,如蜀道开辟的传说、前汉扬马的文章、蜀汉王朝的风云;也包括因唐诗的流传而在后世生成和演变的史迹,如杜甫草堂、浣花溪和薛涛井。从空间上讲,一处史迹往往是某个具体的地点,这些地点一个个串连起来,呈现出路线的形态,且因唐代诗人的行走而具有空间流动的特征。同样,作为限定词的“巴蜀”,既是空间的,也是时间的,各个历史时期的“巴蜀”其空间范围并不一致,笔者在《唐五代文人入蜀考论》一书的绪论中就此进行过深入讨论。要而言之,“巴蜀唐诗之路史迹”是当下唐诗之路语境里的新概念,其地理空间的边界既不同于唐代的巴蜀,也不同于当代的巴蜀。认识到这一点,就可以清晰地看到这一概念与“蜀道”之间的联系和区别。
根据研究对象的实际,结合唐代诗人在剑南三川及山南东道忠、万、夔诸州的行踪,巴蜀唐诗之路涉及的地理空间可以限定为唐代的戎州(今四川宜宾)、雅州(今四川雅安)、三泉县(今陕西宁强县阳平关镇)、夔州(今重庆奉节县)四地连线而成的区域,大体与四川盆地重叠,而排除唐代山南西道的巴山以北地区,也不包括今日四川甘孜、阿坝、凉山三州。具体说来,巴蜀唐诗之路由以下五路一枢纽构成:
一、金牛诗路。起点金牛驿,经五盘岭、利州、剑门关、剑州、绵州、鹿头关、汉州,至成都府天回驿。
二、嘉陵诗路。起点三泉县,沿嘉陵江而下,经利、阆、果诸州,至合州汇入涪江处。
三、涪江诗路。起点龙州,沿涪江而下,经绵、梓、遂、合诸州,至渝州汇入大江处。在唐代,合州至渝州江段,称涪江而非嘉陵江。
四、蜀江诗路。起点成都府江渎庙,循大江沿线眉、嘉、戎、泸、渝、涪、忠、万、夔诸州,至巫山神女庙。
五、巴山诗路。也可称作“巴水诗路”,大体对应严耕望《唐代交通图考》篇二六之“山南境内巴山诸谷道”。与前述四条诗路的单一线状不同,巴山诗路由多条较小线路组成,整体呈网状特征,其中相对重要的是自集州南下经巴州、蓬州至渠州一线,以及自今万源市经唐宣汉县、开州至万州一线,后者部分与天宝荔枝道重合。
六、诗路枢纽成都。唐代诗人入蜀,多自长安南下,越秦岭,过汉中,经金牛道至成都;出蜀时一般自成都舟行,顺流而东可直至荆州,再循大驿道北归长安,从而形成一个环状的空间移动轨迹。所以,成都府既是金牛诗路的终点,又是蜀江诗路的起点。
巴蜀地域广阔,其内部各州府的文化发展程度并不均衡,这相应地体现在诗路生态的盛衰差异上,具体就是诗路行走的诗人以及相关的文学创作之数量多寡。成都是“见史以来,中国西南部最重要且恒久性之政治军事中心”(严耕望语),是巴蜀地区的交通枢纽,从而也是巴蜀文化的地理枢纽和巴蜀唐诗之路最重要的节点。因其相对国家政治中心而言地处西南,所以长期以来,自长安出发,越秦岭,经汉中,往南偏西方向历五盘岭、剑门关、鹿头关至成都的金牛道是最繁忙最发达的交通命脉,也是诗人入蜀的首选路径。故上列诗路五线一枢纽,以枢纽成都和金牛诗路最为重要。涪江流域在唐为剑南东川属地,梓州为东川节度使治所,受此区域行政格局之影响,涪江诗路的表现大有可观,青莲、射洪两地,更是这条诗路上的两颗明珠。自成都府沿大江直至巫山,顺流而下,一日千里,鲜少舍舟登陆徒行者,故沿线的诗路遗迹留存并不算多,戎、泸、渝、涪诸州,实已接近巴蜀地域文化区的南部边缘;夔州则因其地处峡口,众水所汇,其重要性仅次于成都和梓州,又因瞿塘滟滪,断阻行程,行李往来聚集为多,故是蜀江诗路一重要节点。嘉陵诗路之三泉县至益昌县桔柏渡区间,部分与金牛诗路重叠,桔柏渡沿江以下,阆州人文蔚盛,其余较为萧条。巴山诗路所在集、巴、壁、通、渠诸州,在唐代地处偏陋,前蜀吏部侍郎韩昭卖官鬻爵,时人有“嘉眉邛蜀,侍郎骨肉;巴蓬壁集,侍郎不惜”之语,可见此数州经济文化并不发达,相较前述各条线路,更为冷落。
各条诗路遗存的史迹,可分景观和地名两大类。实地景观较为复杂,多是曾经诗人题咏或留存有唐诗故事的山川形胜,其自然地理状貌千古如斯,并无改易,然而附着于其上的人为遗迹,随着朝代更迭、时间推移,渐次荒没于草莽丛林之中。诗路记忆沉睡在文献记载里,但并没有消失,一旦这种记忆被唤醒,修旧起废,重建景观,就是官方或民间常见的行为。巴蜀地区叠加宋元和明清两次易代之际的社会大动荡,现存唐诗之路的人为遗迹,宋代及其以前者多为摩崖石刻,和诗路主题有关联,但不密切,而关系密切的驿道设施、诗文碑刻、名人祠墓、亭台楼阁等等,现今遗存中价值较高者,时间多在明清以后;另有大量新建景观,集中在最近五十年之内,其文物价值究有几何固毋庸辞费,那些缺乏确凿文献支持的“假古董”更是常常招致学术界的严厉批评,但就诗路研究而言,仍是不可或缺的,因为它正呈现出诗路文化阳春气暖、萌芽日长的状态,倘能历经岁月而不废,也必然会成为后人眼中的诗路文化遗产,此即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之义。地名史迹,在这里专指古代的文化实物荡然无存,今日也未见有景观重建,但其名称却保存着丰富的唐诗之路文化信息,它不仅是位置的标识,也是诗路的注脚,不仅是地理的,也是唐诗的。特别需要注意的是,从唐至今,很多地名都发生了不止一次的名称改变和位置漂移,这和诗路文化在历代的空间衍变和传播息息相关,是研究过程中需要着重予以关注的。这类史迹既可能一直从文献到文献,以地名形态保存在方志等典籍之中,也可能在某个时期因缘际会,转化为实地景观。基于唐代交通路线的实际走向,把这些景观和地名逐一串连起来,就能准确地绘制出巴蜀唐诗之路的路线图。
当然,正如金克木先生明确指出的,文艺的地域学研究“不是仅仅画出地图,作描述性的资料性的排列,而是以此为基础提出问题”。唐诗之路史迹的现地考察是诗路研究的起点,简锦松先生的现地研究,在方法论意义上可以提供非常宝贵的借鉴;需要特别说明的是,诗路史迹的现地研究并不具有“文学地理学”那样独立的学科性质,它仍然只是唐诗研究工作的文献爬梳和清理环节,只不过,在传统的唐诗研究中,这一工作多是在图书馆进行,唐诗之路研究则要求学者回归文学历史的地理空间,像唐代诗人那样,走向全国的山程水驿,走向唐诗地理的深处,把研究的基础牢牢构筑在大地上。
《光明日报》(2025年12月08日 13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