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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火人间】
作者:陈彦(中国作协副主席)
那是盛夏时分,我们来到黑龙江畔,一边领略这条大江的浩瀚气象,一边进入赫哲族村落,去感受他们逐水而居的人间烟火。
这里叫街津口,是一个渔村,也是赫哲人居住相对集中的地方。它是佳木斯市同江市的一个边陲小镇,与俄罗斯隔江相望。这里江阔水蓝,两岸一片苍翠。街津口就坐落于环形山中间,一面临水,是一处十分有名的边陲胜景。尤其在夏季,游客如织,一为观光,二为避暑,三为吃鱼,这个村落便越发热闹起来。
我们对赫哲族的了解,是从《乌苏里船歌》开始的:“阿郎赫呢哪,阿郎赫呢哪,阿郎赫赫呢哪……给根!”那长长的序唱,更像是渔民在江上的吆喝声,他们似乎在摇船,也似乎在追波逐浪,抑或在撒网、收网,抒情而浪漫,辽阔而旨远,一下就点明了一个民族的生活方式。到了街津口,我们自然少不了体验江上打鱼,只有在江上,才能懂得赫哲族的诸多文化密码。
我被赫哲族作家孙玉民带到一条铁皮船上,他说他曾经是渔民,在这条江上打了几十年鱼。我们登上的是一条夫妻船,当地渔民多是夫唱妇随。这对夫妻40多岁,但长期在江上日晒雨淋,已经很难辨别实际年龄了。浩荡的江风将二人的面庞塑刻得如古铜一般富有光泽。他们是一对沉默寡言人,配合全在默契中。丈夫掌控发动机和航向,妻子则在寻找属于自家的那个浮漂。两小时以前他们已经下过网了,此时是来收获的。孙玉民说,水流一般会将拦网向下游推去好几公里远。看着眼前的江景,我很激动,大江也是国界线,江上能看到不少国境航标。这对夫妻,既是渔民,也是边民。在我看来,这是很了不得的事。孙玉民说,过去在江上打鱼的人少,现在多了,所有船只都得排号。我暗暗在心中祈祷:今天可得让他们网到大鱼啊!
终于开始起网了。这是一种长三四百米、宽三四米的拦网,当地人叫“淌网”,孙玉民说他写作时也写成“趟网”。他告诉我,赫哲族是没有文字的,很多词都得靠今人去揣摩。这种网中间的网格较小,叫“网胰子”,两边的“网批子”窟窿大约有一尺见方,这样能让两斤以下的鱼逃生。渔民不会将鱼捕尽。网下边是铅坠,也叫“网角子”。上面是浮漂,多用长方形泡沫板制成,据说过去也用白桦皮。整个网下水后呈横拦状,会像梳子一样将江水篦一遍。鱼喜逆势而上,而网是顺流而下的,鱼一旦钻入繁复的网线,无论如何挣扎跳跃,也“难辞网罟”了。
我想帮渔妇起网,她谢绝了。经历了这次捕鱼我才知道,起网既是力气活儿,又是细致活儿。网从水下被一节节拉起,紧紧勒着她戴胶皮手套的手。网是由胶丝织就的,在水的阻力作用下,拉起来时刀割一般疼,难怪渔妇不让我动手。每拉一米上来,她不仅要将网线捯饬顺溜,还要将网中的树皮等杂物挑出来,这叫“检网”,为下一次下网做准备。在这张网拉起一半时,终于有了收获,是一条在10斤以上的胖头鱼。我有点小激动。很快,又一条鲤鱼被卷了上来,也在10斤左右。这一网便全然收起了。紧接着,渔夫将船开到另一个硕大的浮漂旁,渔妇捞起又一根网绳,开始起网。第二网也网住了两条鱼,一条是白鱼,一条是花鲢,这些都是黑龙江里常见的鱼。据说江里还有鲟鱼、鳇鱼,但它们是国家保护动物,若是打上来了渔民也会放生。连续收获了4条大鱼,渔妇笑了,露出了洁白的牙齿,说:“是你们带来了好运。”我说:“一网才两条。”她说:“已经够多了!”看得出他们很是满足,对自然心存敬畏,不过度索取。
在岸上,黑龙江的青年作家杨知寒已烧好一条胖头鱼。据说当地最好的烧法,是鱼熟了,嘴还翕动着。这也算品尝过街津口的鱼了。然后,我们走进村子的角角落落,去了解与渔、鱼有关的文化。可以说,赫哲人将鱼的用途发挥到了极致。他们把鱼骨做成手工艺品,比如项链、胸针、腰扣、手串以及鱼骨画、鱼骨雕等。黑龙江、松花江、乌苏里江水势浩大,有许多大鱼,动辄千斤、百斤、数十斤,它们浑身是宝,那鱼皮竟然也可做成价值不菲的衣裳。
在村头的渔文化博物馆,我们见到了赫哲族鱼皮制作技艺代表性传承人尤文凤,她已是70多岁的老人,但仍带着徒弟在鱼皮上飞针走线。人类的各个族群获得生活资料,最初都是就地取材。早先,处于边远地区、以打鱼为生的赫哲人,无法获得中原的绸缎、棉布等布料,于是他们用鱼皮制成衣服,既防水又挡风。而今,这久远的制衣工艺焕发了光彩,已然成为富民产业的新引擎。我们在一件价值万元的鱼皮衣前盘桓许久,那是由50条鱼的薄皮一块块搭配着拼接起来的华服,属于私人定制,即将远销南太平洋。而更多“取之于鱼”的材料,在这些民间艺人手中,都变成了吸引游客目光的时尚品。
“赫哲”一词来自满语,是“东方”或“江水下游”的意思。赫哲族没有文字,各种故事通过伊玛堪流传了下来。伊玛堪是一种说唱艺术,讲述了赫哲人从哪里来,经历了什么样的苦难,包括神话传说、英雄史诗等。我们在村里见到了伊玛堪代表性传承人吴宝臣。老人家开口一唱,我们就明白了那首脍炙人口的《乌苏里船歌》的来路。尤其是序唱部分,完全是用伊玛堪的散板做引子。“乌苏里江水长又长,蓝蓝的江水起波浪,赫哲人撒开了千张网,船儿满江鱼满舱……”这是地地道道的赫哲人的歌,也成了中华民族的金曲。
那些天,我们一路顺着沿国境线修建的331国道,走过三江最美丽的地方,体验了江上打鱼,领略了赫哲族文化的多彩,还由伊玛堪找到了《乌苏里船歌》的源头。我想到黄河船夫号子对《黄河船夫曲》的深深滋养,更想到王洛宾迷恋新疆,整理改编出《达坂城的姑娘》《掀起你的盖头来》等经久不衰的歌曲。在我们的生活深处,潜藏着无尽的“伊玛堪”。
《光明日报》(2025年12月11日 01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