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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郭涛(武汉大学历史学院副教授)

里耶秦简“琅邪献昆仑五杏药” 作者供图
青海扎陵湖尕日塘秦刻石经国家文物局定性、定年和定名,现已进入进一步研究和保护阶段。但是对于一个关键问题,即里耶秦简“琅邪献昆仑五杏药”与秦刻石“采药昆仑”之间的关系,学界讨论仍显不足。

里耶出土的秦代木牍更名方 光明日报记者李韵摄/光明图片
石刻和简牍在“昆仑”字形和秦始皇遣使采药行为上都能两相印证,而由于考古发现本身的偶然性导致“琅邪献昆仑五杏药”简的公布时间要早一些。两者内容的关联是显而易见的,都涉及“昆仑”和秦始皇时代的采药或献药。但是“琅邪献昆仑五杏药”简文颇难索解,尤其是东方琅邪与西方昆仑相距甚远,为何是由琅邪献昆仑五杏药?还可以延伸讨论的是,“琅邪献昆仑五杏药”的内容为何出现在里耶秦简所属迁陵县的文书档案之中?对“琅邪献昆仑五杏药”的深度解读及其与秦刻石“采药昆仑”关系的探讨,可以帮我们更好地认识尕日塘秦刻石。
“琅邪献昆仑五杏药”简文最早公布时,内容并不完整,张春龙先生对简文的解释是:“这些都与秦始皇求‘仙药’相关。大意是……一个叫琅琊的地方,可能位于今天山东临沂、青岛一带,献上了从一座‘昆仑山’上采集的‘五杏药’。”也就是说,他认为五杏药是采集于昆仑山,由琅邪献上。不过曹旅宁先生很快提出不同意见,他认为,诏令中的“昆陯”(昆仑)地望当在东方琅邪,与徐巿上书中的蓬莱、方丈、瀛洲相仿佛。这为昆仑传说提供了新史料。微信公众号“何新文史”更进一步推论此简文证明山东琅琊郡附近确实有一座昆仑(昆陯)山,从而提供了泰山乃秦汉之古昆仑山的一个新的佐证。

图一
根据图版和相关信息,里耶秦简“琅邪献昆仑五杏药”简的完整释文为:“琅邪献昆仑五杏药、秋鰝及它(见图一)。”为了使文意顺畅,《光明日报》“昆仑石刻”(经定名为“尕日塘秦刻石”)学术争鸣版块上,不少学者也将“琅邪献昆仑五杏药”的“昆仑”与西方昆仑山亦即“采药昆仑”的“昆仑”相区别,认为这两个“昆仑”不是一个地方。张驰认为,“琅邪献昆仑五杏药”的“昆陯”即“昆嵛”,应该与今山东胶东半岛之昆嵛山有关联(还需继续考证)。昆嵛山地近琅邪郡,如此“琅邪献昆仑五杏药”之文意了然。(《关于秦“田翳采药昆陯”石刻的释文问题》,《光明日报》7月2日第8版)鲍强也认为,从语境来说,一般认为“五杏药”与“秋鰝”同出昆仑,不然“秋鰝”之前应重标地名。若是这样,倒可以说明琅琊台附近,也许也有一个名为“昆仑”的地方,因为秋鰝是没法长期保鲜的。(《对“昆仑石刻”的一些疑问》,《光明日报》7月4日第8版)王宁认为“昆陯”即“昆嵛”属于臆断,山东昆嵛山也是较晚才出现的地名,琅琊台附近有“昆仑”地名则纯属猜想。(微信公众号“群玉册府”6月17日)

秦封泥“琅邪司马”印文作者供图
“琅邪献昆仑五杏药、秋鰝及它(见图一)”中的“琅邪”,不少学者解读为琅琊台,即今琅琊台遗址(位于山东胶南琅邪镇台东头村西琅邪山顶),联系“采药昆仑”石刻,认为“五大夫翳可能真采到了药并在琅琊台献给了秦始皇”。日本学者鹤间和幸就认为,位于东方的琅琊之所以会献上西方昆仑的五杏药,是因为“在始皇三十七年(公元前210年),时值始皇帝第五次巡行,在他病危之前,琅琊郡将得自西方昆仑的五杏药献上,如此推测似更为妥当”。(《关于始皇帝遣使“采药昆仑”石刻的发现》,《光明日报》7月28日第8版)但是,“琅邪献昆仑五杏药”,是说献药的主体是“琅邪”,而不是说在琅琊台献药,琅邪有琅琊郡或琅琊县两种可能。秦封泥既有“琅邪司马”“琅邪都水”“琅邪侯印”等琅邪郡属官吏封泥,也有“琅邪县丞”县级官吏封泥。
里耶秦简多见“献”和“献官”的记载,如简8-768“守府下四时献者上吏缺式曰”,简9-1162“临沅献官受迁陵少内【壬】”,简9-165+9-473“廷下献官丑书曰献官吏徒莫智(知)薏□”。临沅是洞庭郡治所,也是洞庭郡献官所在,郡内四时献应是在郡守府汇总之后上行中央。就此而言,“琅邪献昆仑五杏药、秋鰝及它(见图一)”中的“琅邪”也更可能具体指代琅琊郡守府。但是需要说明的是,琅琊郡的郡治并不在琅琊县或琅琊台遗址。根据里耶秦简8-657记载,秦始皇二十八年(前219)“琅邪尉徙治即默(墨)(见图一)琅邪守四百卅四里……告琅邪尉,毋告琅邪守。告琅邪守固留费,且辄却论吏当坐者……”也就是说,虽然琅琊郡尉治所迁移到即墨县,但是琅琊郡守仍然留在费县,费县应该就是秦代琅琊郡守的治所。琅琊县治与琅琊台相近,今年在位于青岛市黄岛区琅琊镇的营前村北遗址就发现了“琅县”戳印铭的泥质灰陶罐。故而,“琅邪献昆仑五杏药”的琅琊不能直接和琅琊台对应,琅邪献药是秦代赋献制度的一般操作,似不必刻意附会秦始皇巡游至琅琊郡或琅琊台的故事。
总之,琅琊就是琅琊郡,昆仑就是昆仑山。并不需要强行联系,曲折解释。
同时,琅琊郡从西域昆仑获取五杏药,需要东西跨越整个国家,包括秦都咸阳,这种困难程度可以想见。那么,琅琊郡为何会献上昆仑五杏药?根据简文,琅邪郡所献的不仅有昆仑五杏药,还有本地海中特产秋鰝(大虾),以及其他奇物。昆仑五杏药当是以产地命名的良药,之前被认为可能是特产于青藏高原的冬虫夏草,但是鹤间和幸先生引用久保辉幸关于“五杏药”的两种猜测:一说是五味子,按《神农本草经》的记载为仙药,地位崇高并确有药效;另一说可能是该书中提到的“五茄皮”。《金匮录》中有“鲁宣公之母饮五茄酒而不老”的记载。无论如何,都属于里耶秦简9-1305+9-1739“都乡黔首毋良药、芳草及它奇物者”中的“良药芳草”。我认为,五杏药应该是最早发现于“昆仑山”,故以昆仑五杏药命名。它不是琅琊当地所谓“昆仑地区”的五杏药,也不是昆仑几千里外的药,而是琅琊郡献上了名为“昆仑五杏药”的这种良药。里耶秦简中见秦始皇时期“求药天下”,搜刮天下奇物的记录,如7-105“(见图一)求药天下其县所有(见图一)”,8-769要求各地献上鲛鱼和山今鲈鱼,其实都是根据某一地已知特产向全国发出的调查通知,而琅琊郡恰好有名为昆仑五杏药的良药,以及本地特有的大虾和其他奇物。因为这一系列操作成为常态,最后秦始皇陵中才能“奇器珍怪徙臧满之”,满足了始皇帝极大的占有欲。“琅邪献昆仑五杏药”应该是秦始皇“求药天下”的反馈。
最后,我们可以再梳理“琅邪献昆仑五杏药、秋鰝及它(见图一)”简文、尕日塘秦刻石“采药昆仑”等相关事件的关系线,同时解释“琅邪献昆仑五杏药”为什么会出现在里耶秦简迁陵县中。如果尕日塘秦刻石“采药昆仑”是秦人第一次前往昆仑山采药的记录,那么在秦始皇三十七年(公元前210年),“皇帝使五大夫臣翳将方支(技)采药昆仑”,首次获得了“五杏药”等良药,并以“昆仑五杏药”命名;随后下发诏令让各地寻查是否有类似良药芳草及奇物。诏书到达琅邪郡之后寻得“昆仑五杏药”、秋鰝及其他奇物,回复并献上。而该文书同样会到达迁陵,迁陵都乡回复无此“良药芳草”(简9-1305+9-1739不一定是对此次寻查要求的回复,但若寻“昆仑五杏药”当也回复无)。总体上看,秦代迁陵县对四时献比较尽力,但良药芳草奇物一类特殊的献执行不力。“琅邪献昆仑五杏药”发往洞庭郡迁陵县,当是以琅琊郡作为标杆,要求各地再深度寻查,并对各地特产资源进行详细摸底,是秦始皇时期物产资源调查工作的体现,也是中央政权加强地方控制的手段。
《光明日报》(2025年12月12日 16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