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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楼庭坚(清华大学人文学院助理研究员)
面对百余年来的现代化进程,如何理解自身文明的政治智慧,是当代中国思想界关注的时代课题。清华大学方朝晖教授的新著《何以经世:儒家治道及其现代意义》正是对这一议题的思考与回应。本书并非按人物或系年展开的政治思想史著述,而是一部具有强烈方法论自觉的理论专著。其核心尝试在于钩沉中国的“文化心理结构”,揭示儒家“治道”长盛不衰的根源及其现代转化的基石。

《何以经世:儒家治道及其现代意义》
方朝晖 著
商务印书馆
全书始于对牟宗三先生“政道”与“治道”之辨的反思。牟宗三先生认为中国传统政治思想只重“治道”(治理技术)而忽视“政道”(政体构建),这一论断影响深远。然而,方著敏锐地指出,这种思维背后潜藏着“政体决定论”的误区——误以为只要移植一套理想政体,治理难题便可迎刃而解。这陷入了哈耶克所批判的“理性建构论”。实际上,东西方一些政体都是在特定历史条件下自生自发的,政体好比骨骼,决定机体运作的却是血肉——即深层的“文化心理结构”。由此,方著完成了一个关键的问题转换:中国自身的文化土壤中,何种“治道”被证明是有效的,其内在逻辑何在。
为了建立新的解释框架,作者引入了文化心理学这一核心工具。他认为,在文明的表层制度背后,存在着一种如“河床底部岩石”般稳定的“集体无意识”。它内化于语言习俗,规定着共同体的思维与情感。作者将其中最稳固的成分提炼为三大“文化预设”:其一,此世取向。与追求“彼岸救赎”或“轮回解脱”的文明不同,中华文明将感官所及的现世视为唯一且终极的真实。这一预设决定了中国思想注重“务为治者”,致力于在此世内部寻求秩序与安顿;其二,关系本位。与西方原子式的自主“个人”不同,中国人是在亲疏远近的关系网络中定义自我、寻求安全感的。个体的意义嵌入在与他人、家庭乃至天地的相互依赖中,人伦秩序的和谐因此成为衡量社会治乱的根本标准;其三,团体主义。作为关系本位的延伸,个人倾向于在更大的集体(家族、国家)中寻求身份认同和庇护。这种心理需求构成了中国历史上对“大一统”政治格局持久向往的深层动因。作者认为,儒家之所以能脱颖而出,正在于它最深刻地体察并回应了这三大预设,提出了一套契合中国文化心理的社会整合方案。
通过借鉴马克斯·韦伯的“理想型”方法,作者为儒家治道建构了一个四层结构模型:自上而下依次为最高预设、基本原理(天下、文明、大同)、基本原则(德治、贤能、礼法、风化等)和具体措施。这套体系共同指向一个核心命题:在中国文化土壤中,有效的治理权威从来不是纯粹的强制力,而是触动人心的“软实力”——以德性、礼俗为载体的心理整合力量。
书中对“德治”的重新阐释尤为精彩。作者反驳了将“德”比附为“马那”(mana)或神秘力量的流行观点,认为这忽略了其理性内核。通过梳理早期文献,作者提出,“德”的本质是一种真心关心、帮助他人的行为所引发的心理感应,其关键在于行为背后的“发心”是否真诚,以及这种真诚能否被受惠者感知,从而产生“心悦诚服”的感激。
如果说“德治”关乎内在品性,那么“礼治”则是构建外在秩序的核心,长期以来,礼治常被视为现代法治的对立面。方著则将其重新定位为一种适合中国土壤的“软制度”。在传统社会,脱离具体人情、试图“一刀切”的抽象规则往往遭遇抗拒或变通。正是在此意义上,“礼”显示出独特的智慧:它承认并尊重人际关系的差异(“分”),又要求在差异中表达敬意(“敬”)。礼“缘人情而制”,诉诸内心耻感,因而比冷冰冰的律条更具约束力。
方著将儒家政治智慧从道德理想主义话语中解放出来,还原为一套植根于特定文化土壤、以“人心”为枢纽的治理技艺。这一阐释极具解释力,同时呈现了其内在张力:方著的论证建立在三大文化预设具有“长时段”稳定性的判断之上。但当我们直面现代社会,一个关键的问题浮现出来:高度依赖人心与德性的“软制度”如何在现代社会找到制度化载体?笔者认为,现代社会不再是单一文化逻辑主导的同质化场域,而是至少由三种逻辑构成的复合体:其一是以功利计算和契约交换为核心的市场逻辑,它持续侵蚀着基于人情的“关系本位”;其二是以普遍权利和程序正义为基石的现代国家逻辑,它从根本上挑战了传统“团体主义”及“礼治”的差序原则;其三才是以血缘、情感和身份认同为基础的社群逻辑,这也是方著所揭示的传统主导逻辑。
因此,在探讨儒家“治道”的“现代意义”时,核心议程在于协调这三种不可通约的逻辑,从而构建一种“软硬互补”的良性机制:一方面,“硬约束”须为“软制度”划定底线。现代法治的刚性,要为礼俗的运作提供权利保障框架。当家族惩戒、行业排挤或网络集体声讨侵犯个体基本权利时,司法体系必须介入,成为个体权利的最后守护者;另一方面,“软制度”能为法律注入温度与智慧。现代法律条文难以穷尽复杂的生活情境,此时,植根于社会生活、蕴含伦理情谊的“礼俗”资源便能发挥作用。在大量民事纠纷中,社区调解、行业惯例等方式,往往比司法程序更能修复社会关系。这种软硬结合的治理难题,绝非中国独有。当代西方社群主义对“权利优先于善”的批判,以及法律社会学对“活法”的研究,都揭示了“硬制度”必须植根于“软制度”所代表的社会共识之中。从这个角度看,方著为全球性的治理对话提供了极具分量的“中国经验”。
总而言之,《何以经世》是一部充满理论勇气的力作。方朝晖教授以“文化心理结构”为支点,撬动了覆盖在儒家政治思想研究上的“制度决定论”坚冰。其最大贡献或许不在于提供了最终答案,而是提出了正确的问题,并示范了一种极具前景的研究范式:超越对传统“有无”现代元素的简单比附,深入文明的深层结构,探寻植根于自身文化土壤的现代性之路。
《光明日报》(2025年12月20日 12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