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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刘剑(光明日报编辑)
“四子侍坐”章是《论语·先进》中的经典篇章,其中“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一句(以下简称“本句”)历来难解,纷纷不一。近日,山东大学杨朝明教授在文章《从海昏侯墓〈论语〉简新解“浴乎沂”——历史、文化与经典阐释的交融》(《孔子研究》2025年第5期)中认为,海昏简“容乎沂”新解为“沂水边行礼仪”,“更符合历史文化背景和《论语》整体语境”,该说有一定道理。本文试图从定州简、平壤简和海昏简的文本和释读来探讨本句内涵。
从文本看出土文献与今本的异同
“四子侍坐”章记载了孔子询问子路、曾皙(曾点,字皙)、冉有、公西华的志向,并一一做出点评。子路三人分别论述了自己的治国理想,而曾点却表示“我”的志向与他们不同,他说:“暮春者,春服既成,得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孔子喟然叹曰:“吾与点也(我认同曾点的想法)。”给予了曾点很高的评价。
近年来丰富的出土文献不仅为我们研究古代历史文化提供了极大助益,同时对解决典籍记载中部分存在争议的问题也有很多启发。就《论语》而言,目前最有参考价值的是三种西汉的出土文献,分别是1973年于西汉中山怀王刘修墓出土的定州汉墓竹简、20世纪90年代初于朝鲜平壤贞柏洞364号墓出土的竹简以及2015年于南昌西汉废帝刘贺墓出土的海昏竹书。

图1
定州简、平壤简“浴乎沂”一句与今本几乎一致。今本“詠”字二简作“咏”。今本“沂”平壤简作“(见图1)”。沂,即沂水,是鲁国的重要河流;舞雩台即在其附近,是祭天祈雨的场所。平壤简出来后,有学者认为“(见图1)”是另一地名,但多数研究者认为“(见图1)”通“沂”。因此,定州简、平壤简和今本在本句的文本和解读方面并无二致。

图2

图3

图4
而海昏简则与前三种文本明显不同,据北京大学陈侃理研究员释读:“容乎近,风乎巫(见图2),(见图3)而(见图4)。”(朱凤瀚《海昏简牍初论》)包括曾点的“点”,海昏简亦作“箴”,可见海昏简文本的特殊性。陈侃理认为,“近”可如通行本读为“沂”;“巫”通“舞”,也可读如本字;“(见图2)”是“雩”的异体字;“(见图4)”是“归”的异体字,但他据郑玄注作“馈”字。唯(见图3)不见字书,而陈氏据其所了解文意与“氵”旁,倾向于“滂”字。故此,海昏简本句陈侃理作:“容乎沂,风乎巫雩,滂而馈。”这种文本上的区别给予了本句其他解读的可能,这也是杨朝明以“容乎沂”新解本句的文本依据。
“浴乎沂”与“容乎沂”的不同解读
杨朝明在文章中梳理了“浴乎沂”句“浴”字的历代解读,主要有“洗澡”说、“祓禊仪式”说、“洗涤心灵”说三种,但前者“不符先秦沐浴礼仪规范与《论语》治世语境”,后二者“因缺乏文本与文化支撑难以成立”,总结精妙,指出了古今多数学者对本句的疑惑所在。“洗涤心灵”说本自《礼记·儒行》“儒有澡身而浴德”,明显是后儒过分道德化阐释的说法,不可从。“祓禊仪式”说本自朱熹,是为避春凉洗澡不合理而作的折中之说。此外,按高尚榘《论语歧解辑录》,尚有韩愈的“浴”为“(见图5)”说,“(见图5)”即“沿”,沿着沂水行走,但多数学者认为此说无据,不可从。

图5
不过,杨朝明说“容乎沂”是“沂水边行礼仪”的观点实际上也不够准确。今本《论语》“容”字除南容姓名外,共五见,分别是《泰伯》“君子所贵乎道者三:动容貌,斯远暴慢矣;正颜色,斯近信矣;出辞气,斯远鄙倍矣”、《乡党》“入公门,鞠躬如也,如不容”“享礼,有容色,私觌,愉愉如也”“寝不尸,居不容”和《子张》“君子尊贤而容众,嘉善而矜不能。我大贤与,于人何所不容”。(定州简、平壤简皆残本,海昏简尚待整理,故仅以今本为参考)这里的“容”可做四种解释:一是包容、宽容;二是威仪、法度、规矩;三是脸上的神情、气色,一般以表谦敬、庄敬居多;四是仪容、相貌。虽然“容”字释义可与礼仪相关,但不可直接释为“进行或举办礼仪活动”。而杨文中所引孔子“设礼容”,“容”该当“仪容”解,“礼”才是表达礼仪活动的关键词。
陈侃理则认为“容”通“颂”,指在沂水边郑重地朗诵,这样“不会有春凉难于洗澡的疑难”。这一理解亦有其依据。《毛诗序》曰:“颂者,美盛德之形容,以其成功告于神明者也。”郑玄《诗谱·周颂谱》曰:“颂之言容。天子之德,光被四表,格于上下,无不覆焘,无不持载,此之谓容。于是和乐兴焉,颂声乃作。”其注《周礼·春官宗伯下》也曰:“颂之言诵也,容也,诵今之德,广以美之。”故段玉裁《说文解字注》说:“古作颂皃,今作容皃,古今字之异也……序谓颂以形容其德,但以形容释颂而不作形颂,则知假容为颂其来已久。”并且陈氏还指出,“与‘颂’相通的还有‘讼’字,《说文》古文作‘(见图5)’,‘从言谷声’。写成从‘谷’的‘容’字和‘浴’一样是余母字,声符相同,被汉代人读为‘浴’,是情有可原的”。
出土文献释读与传世观点的异同
陈侃理将本句释读为“容乎沂,风乎巫雩,滂而馈”,意即在沂水边的雩台讽诵求雨之辞,“大雨应祷而至,于是祭祀馈飨”,既“构成了一个完整的雩礼过程”,也提供了本句解读的另一种逻辑思路。但天候是不可控的,祈雨之后就会下雨,是否显得过于“神异”?而且以酒食祭祀应当是祈雨的一环,怎么会等到下雨再“馈飨”,是否颠倒了祈雨与下雨之间存在的“伪因果”关系?因此,这种解释未必无瑕。
实际上,陈氏的考证翔实,他也找到(见图3)从今本读为“咏”的文字学依据。他在书注中说引胡平生、韩自强《阜阳汉简诗经研究》,以《考槃》《木瓜》两篇“永”字阜阳汉简皆作“柄”为例,证明从“丙”得声的字有通假为“永”声字。而当“容”读为“颂”、“(见图3)”读为“咏”之后,本句就变成了“颂乎沂,风乎巫雩,咏而馈”。三个动词“颂”“风”“咏”皆与诵唱有关,可以理解为祈雨形式的一种递进,意即在沂水边、舞雩台讽诵歌咏祈雨之辞,以酒食祭天求雨。
这样以同义或近义词开头组成类似排比句式的句子在《论语》中也比较常见。如《述而》,子曰:“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泰伯》,子曰:“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需要指出的是,郑玄善于治礼,所以易带入礼学视角作解。本句是曾点讲述自己的志向,虽然沂水、舞雩台都是鲁国的重要场所,与国政息息相关,而祈雨也是古代的重要祭祀之一,但仅仅一个祈雨仪式,值得孔子表示认同吗?
将此句与祈雨仪式关联主要是因为“舞雩”二字,但此二字并非必须与祈雨有关。《颜渊》载“樊迟从游于舞雩之下”,樊迟跟着孔子在舞雩台之下散步,与祈雨无涉。按陈侃理所述,“(见图4)”可读为“归”,那么可否理解为在沂水边、舞雩台、回家路上讽诵歌咏?至于所诵者何,当然是孔子追求的先王之道。如前所述,沂水、舞雩台是鲁国国政的一种象征,能有闲心从沂水边、舞雩台一路悠然诵吟先王之典至家,正说明鲁国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岂不与孔子“天下大同”的理想社会相近?因此获得孔子的赞赏就不足为奇了。
总之,海昏简《论语》的出现确为本句解读提供了新材料。不过对今本解读也须保持审慎的态度,不能因为出土材料带来了新思路新观点,就对今本观点不以为意。譬如主流的“沐浴”说,有观点认为,沂水是鲁国祈雨的重要场所,不能下水沐浴,有过度解读之嫌。也有观点认为,沂水沐浴不符合先秦礼仪规范,但沂水属于野水,笔者尚未在礼书中找到针对野水沐浴的礼仪规范。实际上,“沐浴”说争议的焦点是在“暮春”的天候上。抛开这一点,如东汉包咸所说:“莫春者,季春三月也。春服既成,衣单袷之时。我欲得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水之上,风凉于舞雩之下,歌咏先王之道,而归夫子之门。”体现君子倾心自然、以道自乐的雍容暇豫,也是良解。
《光明日报》(2025年12月20日 11版)
